第49章(第2/4頁)

在心智不全的年紀,他一度分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皇子,卻由皇帝管束,他只能在私下裏有母親,而在外人面前,他只能閉緊嘴巴保持緘默。

兩歲時,陪他捉蟬的近侍受人指使,戲謔問他父親在哪,他那時已經知道“父親”的形象是一個在身邊照看自己的有威嚴的男子,於是指了指陛下待著的紫宸宮。

這個動作引得周圍親王、宮婢哄堂大笑,間或夾雜許多淫邪怪話,他雖不知何意,但也知道是對母親極為不好的事情。

從那之後他再不隨意與任何人交談,說話仿佛在地上鑿眼,一敲一個洞。

陛下誇他老成持重,說他與自己最為相像,越發喜愛,時常帶在身邊教養。

羊豐鴻曾告訴他,他幼時慣用左手拿箸,有一回陛下見了說這樣有失禮儀,當天夜裏的晚膳他便改了用右手持箸。

他從一歲多點起被迫獨自夜睡,晚上時常多夢,到了五歲時仍有這個症狀,有一回陛下心血來潮帶他同榻而眠,說他夜裏總攥著拳,愛翻來覆去,露出多疑心性,不好。第二晚他就改了這毛病,躺得平平整整,一覺到天光手腳都未挪動半寸。

這些事寧澹倒是已經忘了,不過他記得自己從前偏好有翅膀的活物,比如宮檐上飛過的秋雁,比如荷花池裏逗留的蜻蜓,比如野花叢裏的粉蝶。

後來他不再多看它們一眼,同時也拋棄了其它可能存在的興趣。

他學過許多東西,大約都學得不差,因為從來沒有看到過陛下對他露出不高興的臉色,但他最後也全都放棄了。

他不能有喜好,不能有特點,旁人便會覺得他溫順,陛下也不會百忙之中突然因為他過多的性格而察覺到他的礙事、硌手。

他只在身邊留下了劍,唯有此道他悉心鉆研,因為他在很小的年紀便察覺了只有鋒利的東西會使人受傷,會使外人不敢靠近他與母親。

他的劍術討得了陛下的歡心,也給他換來了他想要的結果。

旁人看輕他,到看不透他,到看見他就懼怕。

而他現在也已經知道了,那些人並沒有他以前誤以為的那樣神通廣大。他曾經將他們當做一生之仇敵,現在卻發現,原來只需要十幾年的訓練,他們在他面前便變得卑小、懦弱、不堪一擊,他甚至不屑於一顧。

公主封府之後他也離開了皇宮,單獨住在寧府,仍保持著宮中的習慣,年節時母子兩人也不能共度。

倒也不是什麽禁忌,只是這麽多年一直如此,刻意提出要改,顯得矯情,而且寧澹性情淡漠,規矩改或不改好似都沒什麽必要。

寧澹坐在火箱旁,看母親剝了一個橘子,分了一半給他。

他出聲道:“母親,今年除夕,我到公主府過吧。”

寧玨公主縮回來一半的手停頓在空中,怔愣住。

“為何?”她問了句,聲音有些兇,聽起來像是拒絕。

但下一瞬公主眸中隱隱升起淚光,又問了句,“為何?”

要問為何,寧澹也說不清楚。

只是覺得,他該這麽做。

而且,早該這樣做了。

寧澹沉默著沒說話,但也沒改主意。

寧玨公主生怕嚇到他一般,勉力地恢復平靜。

短促而簡單地應了一聲,“好。”

寧澹點點頭,沒有久留,很快起身告辭。

原來主動說一句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

他以前為什麽一直沒有做呢?

寧澹想不明白,他並不是一個擅長追責的人,無論是對旁人還是對自己。

有時他覺得他可能更像是手裏拿著弓箭的獵人,只懂得追逐,不懂得回顧,可能他在外面跑了半天回來,發現家裏的羊圈早已壞了,之前捉的獵物已經跑得一只不剩。

這個想象的畫面讓人發笑,但是寧澹有些笑不出來。

他很快進了自己的書房,翻找出一堆東西。

箱子裏裝得滿滿當當,大多數已經纏繞在一起。

最上層能看到的是一只裝點心用的空了的小匣子,一小罐安神香,半捆沒用完的包紮用的麻布,一封被雨水浸濕又烤幹的皺巴巴的信,和半根絲巾。

被遮掩住的底下,還有更多精致的禮物,和寫了很多字的信。

都是沈遙淩送給他的。

在他巡邏回來的時候,連夜趕路不得安眠的時候,被灌木割破手的時候,想要約他去看花燈的時候,和他一起扮演花旦和武行頭的時候。

每時每刻,她一直在關注著他,甚至比他更熟稔地看穿他的心思,比他更早了解到他的需求。

但寧澹想不起來自己給過什麽回應。

其實也不難。

為什麽一直沒有做?

他不知道該如何自證,他與那個孟生不同。

盒子擺在眼前,寧澹卻不敢繼續往下翻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裏究竟在確切地想些什麽,但如煙一般模糊地、不切實際地升起一種懇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