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翡冷翠寶石(十七)

自從那場血浸透了大法庭門前半個廣場的六月審判事件後,教皇聖西斯廷一世在翡冷翠重新確立了荊棘冠冕的無上地位,神權從分裂的領主們手裏奪回了自己的權威,由主犯、從犯們流出的血鋪在大理石地面上,清潔工人拿著豬毛鬃的刷子一遍遍地洗刷地板,大桶大桶的水潑灑下去,那段時間裏,連翡冷翠的河水裏都泛著若隱若現的血腥氣。

教皇宮的征兵通告貼在了大鐵門前的布告板上,黑衣修士提著鑼鼓和一個白麻布口袋在翡冷翠各個大街小巷裏穿梭,向所有民眾口述來自教皇的旨意。

冕下將要組織軍隊,攻打那些犯下惡行的領主的領地,以使教皇國重新歸為統一。

這個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飛入每家每戶,而比這更引人注目的則是教皇宮提出的服兵役條件。

參與戰事且被錄用為士兵的人每年將獲得九十金佛羅林的薪資,服兵役超過五年可以在上城區獲得公寓優先購買權,還能向教皇宮預支薪金購置房產,子女有優先進入翡冷翠下屬所有公立學院就讀的資格,如果陣亡,教皇宮會一次性支付給家屬二百金佛羅林的撫恤金,並讓一名子女進入教皇宮下屬產業工作。

一年九十金佛羅林!

翡冷翠下城區人民大多數一年不眠不休從年頭工作到年尾都不一定能掙十個金佛羅林!

教皇宮開出的條件優厚到令貴族們都覺得不能理解,更不用說在底層苦苦掙紮的人們,對教皇的信任和愛戴令他們沒有多做質疑就相信了這些福利的真實性,踴躍參軍的人數量多到令人瞠目結舌。

盡管修士們再三強調,參軍的人需要整年待在軍隊中,不允許離開軍營,但這些條件對於九十金佛羅林的誘惑力來說不值一提。

萊斯赫特帶著厚厚的名單走進教皇的會客室,門口兩名修士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頷首,替他推開了門,迎面而來的是溫熱的氣浪。

萊斯赫特走進門,橡木雕花的大門又在他身後合上了。

室內的溫度比外面高,盡管現在已經是六月中,但教皇宮內教皇可能去的大部分房間都點了壁爐,翡冷翠靠近海洋,全年溫差小,算得上冬暖夏涼,降水豐沛,只不過對於幼年時在下城區掏空了身體底子的拉斐爾來說,再溫暖的自然氣溫於他而言都是寒冷。

英俊的騎士依舊穿著輕便的甲胄,遵照著禮節,身上沒有攜帶任何尖銳物品,他簡單地掃視一眼四周,很快就在凸肚窗後發現了自己的君主。

用玻璃搭建的凸肚窗像是一個小小的露台,正對著外面的花園,酒紅的天鵝絨帷幔落下之後,裏面就是一個隱蔽閑適的小小天地。

帷幔拉起了一半,教皇雪白的衣角像浪花一樣溫柔地從邊緣曳出來,宛若一捧新雪,卷曲著堆在酒紅的幔帳邊,使白的愈白、紅的愈紅。

萊斯赫特走過去,厚厚的長羊毛地毯吸收掉了所有足音,他走到帷幔邊,輕輕撥開厚實的帷幔,無聲地屏住了呼吸。

年輕的教皇睡著了。

就像是古老神話裏的納西瑟斯沉睡在使他陶醉的夢裏,淡金的長發在寶石綠色的絨面緞椅上鋪開陽光似的燦爛,一部分散落下來,被他無意識地攪在手心,素白寬松的長袍上都是曼妙的褶皺,縫隙裏跳躍著教皇的金發,熔金碎銀般交錯著,將那張線條過分典雅優美的臉收攏起來,他單手壓在腹部,另一只手裏握著一本書,似乎是因為太過困倦,拿著書的手垂掛在椅邊,書脊壓在地上。

幾十年前,和教皇同名的藝術大師拉斐爾曾經畫過一幅著名的人物肖像,名為《水中的納西瑟斯》,以歷史上著名的暴君安提烏姆為原型——誰都知道,安提烏姆的出名原因除了他的荒唐殘暴葷素不忌,還有他年少時光彩照人的美貌,很多人認為他後半生扭曲瘋癲的心理也正是因這被詛咒了似的美貌導致的——這幅著名的畫被懸掛在羅曼水晶宮大廳裏,每一個見到它的人都為之迷醉佯狂。

一位侯爵無法自拔地愛上了畫中那個瀕臨死亡的納西瑟斯,他懇求羅曼國王將這幅畫賜給了自己,從此無論何時何地都帶著它,最終在一個深夜由於無望的愛而火焚而死。

這幅畫由此名聲大噪,但它也同樣被燒毀在了那場大火裏,後世的人只能從只言片語中想象畫面上正值青春的納西瑟斯的美麗,試圖將所有著名的美少年的容顏帶入其中。

萊斯赫特出身的家庭裏藏有一幅《水中的納西瑟斯》的仿作,模仿的人大約只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徒,畫面模糊,人物的容貌沒有來得及精細處理,只能看清楚水岸邊叢生蔓長的水生植物和泛著波紋的靜水。

但在這一秒,他忽然不可遏制地將眼前的場景和那幅拙劣的仿作合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