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風暴之心(八)

拉斐爾醒來時,以為自己還在夢裏,雨水墜落的沙沙聲像毛茸茸的被子和溫度恰到好處的水流,將他溫柔地包裹住,年輕的君主放松地閉著眼睛,難得放任自己在半睡半醒的舒適裏又沉迷了一會兒。

等他終於下定決心把自己從舒適的溫水裏拔出來,才發現外面真的又下雨了。

他從亞述返回時那裏正是旱季,雨水匱乏,河流水位下降明顯,拉斐爾已經大半年沒有見過雨水了,他閉著眼睛靜靜聽了一會兒下雨的聲音,想著亞述那邊新建的蓄水池工程進行到了哪裏,又想到外面正在舉辦露天宴會,不知道市政廳有沒有準備防雨設施……

這麽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後,拉斐爾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窗邊正無聲凝視著他的尤裏烏斯。

不知道秘書長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坐在那裏看了多久,在拉斐爾忽然睜眼時,他第一時間甚至沒有反應過來,於是讓拉斐爾清晰地看見了他放空的眼神裏近乎深沉的某種東西。

拉斐爾在觸及到那雙眼睛的第一時間就下意識避開了,本能比理智更先一步地退卻,就像是被滾燙的火灼燒了一下皮膚。

等他若無其事地回頭,尤裏烏斯也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和表情,仿佛剛才的回避並未發生,那一道橫亙在他們之間幽深的裂隙再次被兩人默契地掩蓋上了。

“你用了波利給的藥?”

“外面的聚會還在繼續?”

他們同時開口,然後又同時閉上嘴,短暫地對視了一會兒,拉斐爾擡起下巴,示意尤裏烏斯先回答問題,秘書長定定地看了他兩眼,還是退了一步:“……市政廳把去年儲藏的油布拿出來,在廣場上撐了連排的天頂,市民們積極性很高,並不願意離開,如果你現在想去大露台上露面,還能得到整個翡冷翠的歡呼。”

拉斐爾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尤裏烏斯盯著他,眼神在桌面上那支象牙煙管上掃過,忽然想起自己進來時拉斐爾全然不知地沉睡著:“你抽了多少煙?”

拉斐爾一怔。

尤裏烏斯皺眉:“波利開藥的時候說過,這種藥物有很強的成癮性,而且裏面還有用作麻醉劑的毒藥,要求你一天最多只能抽一管,在亞述的時候我管不到你——費蘭特沒有提醒你嗎?”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拉斐爾的臉色怪異地扭曲了一下,慢吞吞地說:“……提醒了。”

那可不僅僅是“提醒”,相較於這個溫吞的詞匯來說,費蘭特所做的不可明說之事大約會讓現在還心平氣和的尤裏烏斯直接暴跳如雷,那位出身下城區且在玫瑰花房度過人生最初幾年的仲裁局局長在某一方面實在是天賦異稟,甚至於過分地有創造力了。

拉斐爾強行將那段回憶驅散,若無其事地舉起一根手指,用最真誠的眼神看著尤裏烏斯:“只有一管,我發誓。”

尤裏烏斯將信將疑地望著他,然後伸出手,虛虛地握住拉斐爾的手指,以一種拉斐爾隨時能夠掙脫的力道:“你知道,我很擔心你。”

波提亞大家長從來不露出這樣的姿態,這對一位掌權者來說太過於柔軟,而所有為他所庇佑的人都希望他是堅硬的、無堅不摧的,所以他的每一次示弱都只能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所做的暫時讓步。

不過或許這次不太一樣,因為尤裏烏斯並沒有想從拉斐爾身上獲得什麽。

年長的男人握著拉斐爾的前半截手指,眼皮垂下,他的眼窩有著羅馬式的深邃,哪怕不用燈光刻意塑造也能投下立體的陰影,這點羽毛似的薄薄影子把那雙深紫色的眼珠藏匿起來,讓他像是一尊精心修飾過的雕像。

拉斐爾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個視角讓他看見了尤裏烏斯眼尾細細的紋路,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今年已經二十八歲,而尤裏烏斯還比他大了近十歲,這樣的年紀,在醫療水平落後的時代,已經超出了平民的人均壽命,而表現在尤裏烏斯身上仍舊是年輕俊美的容顏和旺盛的精力,聖主實在眷顧他。

拉斐爾知道波提亞家這幾年催尤裏烏斯結婚的頻率越來越高,都快到發瘋的地步了,以尤裏烏斯的身份來說,沒有娶妻,甚至連情人都沒有——他們當然不知道拉斐爾在其中扮演著什麽身份,否則他們可能直接昏死在會議廳裏——隨著尤裏烏斯的年紀越來越大,缺少繼承人惡劣後果就越是明顯,總有一天那些貪婪的豺狼會忍不住自己的口水。

“我聽說蓬巴杜大公的大女兒已經到了要訂婚的年紀,波提亞銀行有很多業務是以蓬巴杜為中心展開的,家裏就沒有什麽想法嗎?”拉斐爾冷不丁地問。

尤裏烏斯正用指腹輕輕地揉捏拉斐爾的手指,聽見這句話時猛然怔住,眉毛揚起,那一瞬間他眼裏放出的光芒淩厲冷酷到能夠讓他的所有敵人都兩腿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