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風暴之心(二十五)

殷紅的血一滴滴順著拉斐爾的手腕往下淌,費蘭特沒有吭聲,他單手捂著自己的脖子,指縫裏很快染上了紅,一雙深藍的眼睛依舊直直地望著拉斐爾。

沾了血的刀掉在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費蘭特等了一會兒,額頭上浮著一層因為疼痛而湧出的薄汗,他彎腰,撿起那把刀,隨意地抹了一把上面自己的血,掉轉方向,將刀柄塞進拉斐爾的手心。

“拉法,你沒有用力氣,割的地方也不對,”有著黑色烏黑卷發的男人竟然笑了起來,他臉上還有血,是剛才捂傷口的時候不小心沾上的,張開嘴笑的時候,像是露出了本相的魔鬼在誘惑人墮落,他指著脖子,微微擡起下巴示意,“這裏……有兩根血管,你往這裏——對,只要劃開它,或者把刀捅進去也可以——只要這樣一下,我就可以去死了。”

他放低了聲音,聽起來竟然還有點委屈似的溫柔:“如果你想的話,就這樣殺了我吧。”

費蘭特的眼睛在黑暗裏閃閃發亮,像一對名貴的藍寶石,灼熱地散發著星星一樣的火光:“你不想我知道原因,我就不問,你要讓我死,就把我的命收走——”

“但是,”他的聲音變成了耳語,幽幽地響在拉斐爾耳邊,“我是你親手殺的,你會永遠記得我,是不是?”

他的表情裏出現了某種神經質的瘋癲,逐漸幹涸的血讓他看上去格外可怖,他像是一片環繞著島嶼的海洋,波瀾不驚的海面吹著懶洋洋的暖風,但是海面之下的火山早就噴薄而出,滾燙的巖漿燒沸了海水,直到這一刻,封印著沸騰海水的島嶼分崩離析,於是熔巖和沸水鋪天蓋地湧出,屬於人的激烈情|欲燒透了他的五臟六腑,那張因為愛意恨意怒意和卑微的懇求混雜著變得扭曲的臉看起來像油畫裏凝固的赴死者。

這張被極端復雜的情緒扭曲了的臉沒有正常時那麽好看了,尖銳地燒灼的五官像鋒利的刀、美艷玫瑰上的刺,只有最嚴苛瘋狂的藝術家能領略到那種撕裂靈魂的異樣美感。

而正是這樣浸透了七情六欲的臉,讓拉斐爾緩慢地清醒了過來。

那個將刀送進他心口的費蘭特沒有人的情感。

他們是不一樣的。

他清楚地認知到了這一點,盡管這並沒能使他感到愉快,相反地,他幾乎要為此連帶著遷怒費蘭特。

他要帶著這個秘密一直到此生結束,而費蘭特……他當然是無辜的,難道拉斐爾還會為了這個滑稽的理由去找費蘭特尋仇?!

拉斐爾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即使他知道殺了費蘭特是最簡單的事情,讓他從此從那個噩夢裏解脫,不再恐懼於聖母的凝視,不再害怕過分寂靜的夜晚。

拉斐爾松開了手,再次讓鑲嵌著“光輝海洋”的短刀落在被子上。

費蘭特怔了一下。

似乎只是在這麽短短的片刻內,那個從碎裂的皮囊裏鉆出來的怨毒靈魂、從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就妥帖地被裝回了教皇秀麗精致的身軀裏,他看起來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了,端莊、冷靜,連眼神也沒有絲毫破綻。

那個試圖割斷他的脖子、奪走他生命的滾燙靈魂消失了。

費蘭特感到了恐懼。

比剛才感覺到拉斐爾要殺他時更深刻的恐懼,這是他將要失去什麽的預感,他將要失去他最重要的、無法割舍的、始終在追求的——

“抱歉,”他聽見拉斐爾用帶有深刻歉意的聲音說,語調正常,甚至顯得客氣和禮貌,“我剛才有點神智不清,做了一個很糟糕的噩夢。”

教皇扯過一旁厚實的綢緞帳幔,擦幹凈自己手上的血,用刀撕下一大塊綢緞,小心地壓在費蘭特的傷口上,幫他止血:“……說不定我以後還會這樣犯病,下次不要再在晚上進我的臥室了,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讓仆人在市政廳整理一間臥室出來……”

他的語調實在溫和,透著關心和愛護,每一句話都是在為費蘭特著想,可是費蘭特越聽心裏越冷。

拉斐爾對親近的人不是這樣的。

他會對波利醫生耍賴,也會在不高興的時候故意不理尤裏烏斯,假裝沒有聽見秘書長說話。

他表達關心的方式更直接,把他覺得好的東西直接送給對方,給波利醫生的水晶眼鏡、給盧克蕾莎的古籍、給桑夏的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拉斐爾從來只是默默地關注著別人需要什麽,然後暗暗記住,而不會將這些事情說出口。

他只會在面對不那麽親密的人時,比如在社交時,才會對著那些人表示口頭關心,費蘭特無數次聽過拉斐爾這一套社交辭令,變化多端的用語裏只有這一點是始終不變的。

他也成了拉斐爾“不那麽親密的人”了嗎?

像那些社交圈裏被拒之千裏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