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蜜柚(八)

絕處逢生的慶幸,宛如溺水之人驟然吸進肺裏的一大口空氣,顧不得辨別是不是海市蜃樓。

她不自殺,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鬧,就已經將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禦墻徹底摧毀了。

淩妙妙哼了一聲,翻過了身背對他,柔軟的長發鋪在床上,有些困了,聲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將就一晚。”

他沉默了數秒,漆黑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粉嫩的臉,終於於混亂中抽出了關鍵詞:“今天呢?”

他拉開被子,緘默無聲地躺下,靠近她身邊的時候,心跳竟然開始紊亂起來。

“還有,明天開始你睡地上。”

她的白皙的脖頸近在咫尺,他悄悄牽起鋪在床上的一縷頭發,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輕嗅,眸光微有迷離,她身上的梔子香氣籠罩了整個帳子。

“……”腦子徹底亂成一團漿糊。

他終於冷靜下來,腦子涼了,心裏卻在無聲沸騰。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有些困倦地閉上了,語調脆生生,竟然辯不出是到底是反諷還是認真叮囑了,“你最好惜命一點,別死了。”

鮮活的、真實的她。

仿佛被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臉色變了又變,身子都在微微發顫。

令他……心神不屬,又怯懦接近。

“別想太多了。”妙妙打斷,將沉重的頭面從鬢發上卸下來,擺在一遍,枕著披散下來的頭發,扭頭朝著他,眼睛亮閃閃:“等你死了,我就嫁給柳大哥去。”

太陽當空。

慕聲終於在千頭萬緒中勉強拉回神智,他僵坐著,一陣戰栗的喜悅爬上心頭,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是不敢確定:“那你……還願意和我成婚……”

淩妙妙坐在妝台前的時候,還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沒有……沒有怕他……

新婚之夜,黑蓮花在她背後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頭發,弄得她心裏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穩。

她把掛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襖子徹底脫下來,扔到一邊,飛快地鉆進了溫暖的被子裏。

因此,當她看到他在鏡子裏出現的時候,沒好氣地捧著臉看向窗外。

淩妙妙見他凝固成了一張相片,眸子裏戾氣褪盡,濕漉漉的黑眼珠裏滿是驚慌,脆弱得像個紙片人,憋了七天的氣,也不忍心再譏諷下去了。

大樹枝葉被雨水濯洗過,青翠欲滴,茂密的樹冠在二層窗外,仿佛一朵綠雲。

他在居於頹勢的基礎上,再次一敗塗地。

慕聲望著趴在妝台上的少女,她的頭發一向是紮兩個翹起的髻,靈動嬌俏,他很少見到她梳頭前的模樣,栗色的柔軟發絲垂下來,有的落在兩頰邊,其余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顯得她格外乖巧柔順。

這個瞬間,原有的局勢翻天覆地翻了盤。

他走到她背後,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頭發,淩妙妙瞬間繃緊脊背,瞪著他:“你幹嘛?”

他的手指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絲委屈:“梳頭。”

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當著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徹底暴露在她眼前……

“我自己又不是沒手……”她從鏡中望見他瞬間低落的神態,戛然而止,擺了擺手,“行了,梳吧梳吧。”

她……早就醒了。

他蒼白的手捏著橡木梳子一下一下從上到下,她的發絲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軟,他留戀地撫弄了好一會兒,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妝台上擺的梳頭水。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兩丸瞳仁漆黑潤澤,整個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淩妙妙阻住他的手臂,從背後看得見她顫動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她冷笑一聲,打量他半晌,笑容裏懷揣著巨大嘲諷:“你這麽喜歡聽我說‘我喜歡子期’,我多說幾遍給你聽聽?”

“是麽?”

——提前醒了嗎?還是……

“你看看,”淩妙妙揚了揚下巴,心疼地瞅著那半瓶可憐的梳頭水,“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驟然僵住,感到從頭至尾被冰水澆透了。

他看著淩妙妙抓著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余的梳頭水,動作又輕又柔,沒忍住驟然俯下身圈住她,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發頂。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間的呆滯,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偏頭避開,眸光像銳利的劍。

“……梳頭就梳頭,這是幹嘛?”淩妙妙的動作僵住了,飛快拿手肘頂一下他,“起來。”

“……”他驟然低頭,淩妙妙也坐起來和他對視,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飾地閃爍著譏笑的光。

他不情願地起身,似乎意猶未盡:“好香。”

女孩在黑暗裏眨著眼,聲音很脆:“你還睡不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