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落青梅(一)

可若是她,是剛才那個人,又是誰呢?

直到新婚之夜,新娘子自己掀開了蓋頭,燭光映在她的手指上,雪白的手捏著殷紅喜帕,直到那個瞬間,他才真正接受這是他心中所愛。

3.

於是他做了官,娶了薛氏,日子像一場大夢,快樂抑或是痛苦,都浮於表面,不能探入心底。

人人都知道輕衣侯孤傲淡薄,因無意於仕途,這閑差當得也不鹹不淡,只做分內之事,從不與人應酬往來。

他的人生仿佛就此割裂開來,醒來的他,似乎要完成另一人未竟的事。

薛氏即將臨盆,正好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休沐回家,避開不想面對的閑事。

一年前墮馬,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時時頭痛,長姐告訴他,昏迷之前,有應襲的官未做,心愛的人未娶。

哪怕是飄在天上的人,一旦做了丈夫和父親,多少也要負起些責任。

“侯爺是不是又頭痛了?”小廝將他扶住,“娘娘說了,再吃一回藥,就不會再頭痛了。”

他的溫情向來不多,點到即止,恰到好處,薛氏的失望,他心裏明白,只當自己本身就是個冷情冷性的人。

他在晚風中茫然擡頭,一遍遍回想著見過的命婦,丫鬟乃至於歌妓,沒有一個是她。

唯獨那段日子她很滿意,仿佛只要他在家裏待著,便能使得充滿憂思的女人停止亂想。

——那不是薛氏。

薛氏已午休睡下了,屋裏靜默地染著暖香。他倚在窗台邊,以手支著下頜,暖融融的光照在他眼睫上,不經意間便打了個盹。

薛氏見他臉色大變,以為他不喜觸碰,訕訕地收回手去,引路的小廝見他們未跟上來,折回來喚他,不穩當的幻覺便清醒了。

年輕的女子,拎著裙子背對著著他站著,腳踝纖細,小腿筆直,赤著腳踩在地毯上,半彎著腰,側過身來的時候,能看見她凸出的小腹。

他沒能等到她擡起眼來。

不似尋常婦人腰身笨重,走路像鴨子擺步,她的有孕,像是在她纖弱的身上捆了一只球,越發襯得她骨骼纖細,仿佛一彎就能折斷。

她低著頭笑,帶著桂子香的清風撥過她兩縷柔軟發絲,兩眼的弧度被纖長睫毛點綴,面頰粉紅。

“找什麽?”

水蔥一樣的指尖,先拽他的袖子,一點點攥緊了,隨後試探著去握他的手腕,帶著狡黠和依戀,他反手扣住那雙冰涼的手,那人便無聲地笑了。

真奇怪,即使她有了身子,他依然能夠一手將她抱起來,輕松地抱離了地面。

他想到一雙手。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像是摻了蜜糖。

他的步子驀然頓住,這一拽仿佛即將入睡人忽然被人一推,推散了混亂而輕浮的夢境。

她纖細的臂摟著他的脖子,依然左顧右盼:“找貓兒。”

現在想來,當時的薛氏,也不過是因為席間喝了幾杯薄酒,想要撒撒嬌罷了。

那聲音柔和,在耳邊酥麻作響。

他走在月色下,衣襟落滿疏離的月光,拉出纖細修長的影子。打燈籠的下人離得遠了,薛氏臉上是心滿意足的笑,不知什麽緣故,忽然間拽住了他的衣袖。

“送到隔壁去了。”

一出戲終了,他如牽線木偶,妥帖地攜新婚妻子出宮回府。

“為什麽?”她扭過來了,面目模糊不清。

這樣想,薛氏也是可憐人。

他抱著她到床邊,仍然抓著她的手不肯放,一刮她的鼻尖:“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沖撞了你?”

這門親事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姐姐的看薛氏的熱切眼神,仿佛看著一座恢宏的大匾額。

床帳旁邊擺著香爐,煙霧如小蛇升騰起來,慢慢勾勒出滿室如雲的霧,她安靜地坐在雲霧那頭看著他,聞言,抿著嘴淺笑了一下,雙瞳似秋日的湖。

“嗯。”他垂下眼睫,心不在焉地敷衍。戲台外光影紛亂,流光照在他臉上,是那樣的風華無雙,即便是這樣的漫不經心,似乎也可輕易被人諒解。

扇子帶著香風席卷而來,攪散了夢境。

說罷,臉轉過來向著他,那張精心保養的臉上顯出一點厲色:“輕歡,打起點精神來。”

他睜了眼,刺目的日光使得眼皮滾燙發紅。他的心仍在瘋狂地跳著,眼前模糊一片。

“——慣得他。”趙妃哼了一聲,過分親昵地拉過薛氏的手,“他這人就這樣,你看得高興便是最好的。”

那樣的喜歡……那樣喜歡……

他這位妻子,肩膀過於瘦削,看起來總是有種軟糯可憐的意味。

抱著她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被填滿了。

衣服被人扯了扯,回過頭,薛氏的眼光怯怯,在一片叫好聲中悄聲問:“侯爺,不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