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舊家兒女(五)身世

第二日筵講,小姐姐果然處處同瀛王世子兄弟爭鋒。故瀛王完顏從憲是金顯宗完顏允恭之子,即金章宗完顏璟與當今天子完顏珣的親弟,其人“風儀秀峙,性寬厚”,頗受眾人尊敬,已於泰和八年因病而薨,謚曰敦懿。他薨逝時兩名王氏妾室有妊,金章宗親自囑咐大睦親府,若生男“即以付之”。王氏二姬與當今皇後王氏同出一門,後來果然生下懷信與懷義兄弟,金章宗親自賜名並勅封懷信為世子,待其稍長再承襲瀛王。因父母之故,懷信兄弟既為宗室、又屬後族,自幼養尊處優,生性矜傲,且只比小姐姐大了兩歲,哪裏受得了小姐姐巧言相激,當下就要發作起來,只顧忌著先生才強自忍耐。承麟在一旁聽著也覺疑惑,今日懷信兄弟倒無大錯,反而是小姐姐一反常態、起頭挑釁。

散了學,小姐姐又笑嘻嘻地要去雪香亭看梅樹長沒長出花苞來,二人氣怒未消,不假思索地跟了出去。承麟與她素來親厚,眼見情形不對,匆匆對身邊侍從烏帶交待了幾句,便也跟了出去。

他一路趕到雪香亭不遠處,果見三人吵作一團,他怕小姐姐吃虧,往東遠遠眺了一眼不見有人來,便要上前拆勸,才跑出幾步,便聽見東面廡廊裏有槖槖靴聲伴著匆忙碎步聲傳來,回頭一看,見烏帶引著一名奉禦急步而來,邊走邊賠笑道:“……郎君奉命值守,小人只怕驚擾了聖駕……”承麟心中一喜,暗道:“這下好了!”

金朝奉禦又名入寢殿小底,由數千禁軍中武藝最精絕的十六人組成,是皇帝貼身禁衛,雖名為七品,實則舉足輕重,歷來常由宗室子弟與公主駙馬擔任。承麟方才匆忙間吩咐烏帶速去找個奉禦郎君來,到時候自己便能以驚擾聖駕為由勸走小姐姐。

這頭懷信已怒道:“你算什麽東西,竟敢提起我爹爹?!”小姐姐眨眨眼笑道:“我說敦懿瀛王溫文爾雅、人人敬重,難道說錯了?只可惜……”懷義看她一副話裏有話的樣子,氣得沖上前怒道:“可惜什麽?!”小姐姐退後幾步笑道:“可惜你爹爹的文雅,你一絲都沒學到。不過這也難怪,你原和我一樣,都不曾見過爹爹,又哪裏學得像了?”懷信勃然大怒,狠狠啐道:“我呸!南朝懦夫!野人雜種!也配和我爹爹比肩?!”他生而無父本就深以為憾,又倍受寵溺驕矜成習,此時聽小姐姐用她生父侮辱亡父,氣得渾身發抖,再忍不住,一邊罵一邊就要動手。承麟見狀趕忙上前拉住他,小姐姐身旁的流風彩霞也搶上前擋住。

小姐姐聽他罵得不堪,小臉發白,微微顫抖,強自鎮定道:“你說什麽南朝……懦夫?”

懷信見她不復之前好整以暇之態,有些得意,待要再罵,忽聽身後有人喚了聲“小瀛王”,他回頭一看,卻是一名奉禦。

那奉禦上前致禮道:“小瀛王,聖駕就在附近,小人聽此地有爭執聲,特來查看,以備陛下查問。”

懷信忿忿道:“來得正好,你去告訴陛下,這野種侮辱我爹爹!”小姐姐自出生起就被烏林答氏當眼珠子一樣地細密看護著,何曾聽到過這樣粗鄙的辱罵,尖聲道:“什麽野……你……你把話說清楚了!”

懷義見驚動了皇帝身邊的禁衛,有些怯了,拉了拉兄長,低聲道:“哥哥,二哥叫我們不能說的。”懷信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又向小姐姐輕蔑地道:“你想要知道,去問你爹娘便是,與我有什麽相幹?”說罷啐了一聲,轉身便走。

懷義扭頭看見承麟,知他與小姐姐交好,怕他在天子近衛前亂嚼舌根,不由分說死命拉著承麟一同走了。

小姐姐方才聽見自己身世似是極為不堪,一時間心中大亂,不復往日機智,臉色蒼白地怔怔站著。流風柔聲勸慰,她也充耳不聞,只定定地望著懷信兄弟離去的方向。

那奉禦見她神情淒惻,一時心中不忍,低聲道:“小姐姐先回去吧。”

小姐姐正出神,聞聲吃了一驚,側首向那人看去,恰是從前隆德殿外那護衛,不由怒火中燒,將滿腔驚疑惶惑、惱火懊喪都移到他身上,咬牙切齒地怒道:“是你!又是你!”

那人頗覺莫名其妙,不卑不亢地道:“小人戍衛在此,才過來查看,並不知道貴人在這裏。”

小姐姐方才被罵作野種,此刻聽到“貴人”二字正撞在心事上,頓時勾起多年來不知身世的仿徨困惑、委屈傷心之情,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那人本欲告辭而去,見她小小一個孩子站在冷風裏哭得傷心,想起方才瀛王世子罵她的那些話,知道她是個孤兒,心中又生不忍,生硬地安慰道:“貴人莫哭了。”

小姐姐聽他語氣剛硬,更為不悅,拭了拭臉上淚水,扭過小臉氣道:“誰要你管!我每次……你都要來壞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