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落山空(一)春萌

【三】月落山空

月下哀歌宮殿古,暮雲合,遙山入翠顰。

——元好問《江梅引·墻頭紅杏粉光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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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萌

元好問嘆了一聲,放下酒杯支額不語,驛丞皺眉道:“這就有些不講理了。功大功小,都只升一階,那誰還會去拼命?”回雪笑道:“也有的。弦高還不是官兒呢,不也一樣為國犯險?”元好問嘆道:“光風霽月的人物固然有,但上位者不能苛求人人皆是大公無私的天人君子。賞罰失當,軍心背離,將帥的憤懣只是一時難過,真正受損的還是君王和百姓。”驛丞與回雪都覺有理,頷首深思。

元好問又見九娘停杯默默,輕聲道:“此事夫人也是知道的吧,是想到了什麽嗎?”九娘回過神,嘆道:“是,仆散都尉和武肅公一樣,最是愛惜部下,為納蘭將軍不平了許久,那些話後來傳到宣宗皇帝那裏,又生出許多嫌隙……唉,興定三年,若能重來一遍就好了,都尉,長主,還有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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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小姐姐一手執卷一手托腮,低吟著詩句有些出神,輕躍的燭火在她清麗的側臉上投下靈動的光影,“真美,這麽美的句子,是怎麽想出來的……”

她讀得如癡如醉,流風卻嚇得提心吊膽,生怕烏林答氏發現。說來也是奇怪,烏林答氏對詩詞書畫有一種不可理喻卻又根深蒂固的厭惡和抗拒,這在宮中極為少見。金朝由熙宗開詩書教化之先,海陵王與章宗更極力推崇漢人風雅,整個皇宮乃至宗室勛戚皆以琴棋書畫清玩雅供為好,男兒吟詩點茶,女子品香插花,一改女真人鐵血剛勁彪悍簡樸的舊貌,變得與南朝宋人幾無二致。而向來圓融的烏林答氏偏偏在此事上與整個女真貴族背道而馳,不但不讓小姐姐讀詩詞,也不允許她學書翰丹青,恨不得不識字才好。

小姐姐幼時得了皇帝允準聽講經筵,便將經史典籍全說成夫子的功課,加之她聰穎過人,甚得翰林院諸講官的喜愛,連皇帝也時常褒獎。烏林答氏無奈只得睜一眼閉一眼地默許她讀經史,卻始終堅持不讓她讀詞賦。小姐姐反復追問原因,烏林答氏永遠只有一個回答:“漢人詩詞最容易亂人心性,女孩兒不能讀!”小姐姐不服氣,舌燦蓮花地從屈原殉國說到杜甫憂民,烏林答氏辯不過她,徑直去稟報了皇帝,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完顏珣竟果真準其所奏,下令秘書監不再給翠微閣送詩賦類的書籍。

小姐姐雖氣惱,卻早在追查父母時習慣了種種無因無由的困擾,也知道講理和哭鬧都無濟於事,眼珠一轉便靜靜地打起了別的主意。幾日後,她不知從哪裏拿回來一本新書,叫流風偷偷藏在褥子底下,到了晚間隔門一關,照例在帷帳中挑燈夜讀。

她先全神貫注地將書翻閱一遍,然後合上書本閉上雙眼,只有口唇微動,似在默默記誦。片刻後,又微笑著重新打開書本,細細品讀起來。

流風見她笑容中頗有得色,驚訝地問:“小姐姐,您這都記住啦?”

“唔,有幾處記錯了。”小姐姐笑吟吟地眨眨眼,“嬤嬤不許我讀詩,我只能先記下來,以後再慢慢琢磨,‘或在馬上,或中夜不寢時,詠其文,思其意,所得多矣’,嘻嘻!”

流風暗暗咋舌,心中嘆服,又有些擔心:“陛下那裏……”

“沒事的。”小姐姐氣定神閑,“陛下只是不給我送詩詞來,並沒有下旨不讓我讀呀。我這書不是從秘書監得來的,算不得違命。”

流風點點頭,靜下心來略想了一想,很快猜到了書的來路。小姐姐沒有親人,年紀又小,唯一能冒險從宮外給她送書來的便只有她最要好的呼敦哥哥了。

歲華荏苒,小姐姐在完顏承麟的“資助”下,從李杜王孟、高岑元白讀到曹陸潘阮、庾謝鮑陶,過了幾年,前朝名家詩賦均已讀遍,承麟只好又找來些《世說》《酉陽雜俎》《芝田錄》《分定錄》之類的雜書給小姐姐解饞,小姐姐何曾看過這樣活生生的故事,這下如獲至寶,每天天一擦黑就喊困關門不提。

隨著小姐姐年歲漸長,烏林答氏看護得越發緊張起來,連幼時常在一處讀書做伴的承麟也不得多接近。

小姐姐本就沒有其他朋友,從前下了學還能與承麟玩耍一會兒,或考較功課,或嬉鬧談笑,如今承麟少往翠微閣來,小姐姐頓覺孤單了許多。所幸的是,承麟依舊源源不斷地給她供書,每次筵講時以舊換新,還時不時找些碑帖畫譜給她看。

有一晚夜讀時,流風見她神態頗為奇怪,有些忸怩和緊張,不由心中生疑,不住地朝她打量。小姐姐察覺到她探詢的目光,雙頰立刻紅了起來,訕訕地放下了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