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香奩夢斷(二)遺願

湘蘭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貞祐二年,他轉任山東路統軍宣撫使,率軍往青州大破紅襖賊,名動天下,終於一洗二十年蟄居閑職寸功未建之恥。年末班師回朝,轡頭所指的方向卻已不再是熟悉的燕京城。立馬悵然北望,浮雲蔽日,他看不見半生夢縈魂繞的故園。

開封的新府邸爽闊雅致,他卻不願呆在陌生的家中對著心懷鬼胎的妻子,下了朝就去豐樂樓裏消磨時間。

除夕夜,客人稀少,他才上二樓便聽見一個白凈清瘦的書生向對座之人笑道:“分明是女兒香,你還不認?!”對座那人英挺勁拔,一望可知出身行伍,此刻正窘迫地擺手道:“元兄莫胡言,那是個小娃娃,只怕比令媛還小些。”見他上樓,那兩人一齊肅然站起身來。

攀談中,他才知道原來那青年軍士是豐州人,父兄皆曾居他父親麾下,感念至今。酒過三巡,兩個年輕人皆告辭而去、陪伴家人共度新春,他醺然四顧,找不到那雙熟悉的紅酥手。

忽地,有一陣幽遠清冽的芬芳漸行漸近,他取出銀錠放在桌上,怔怔凝望著那籃嬌艷的宮粉梅嘆道:“這些我全買了,你早些收攤回家去吧。”賣花人卻站著不走,亦不伸手取銀。他擡頭,正對上一雙含羞帶怯的如水星眸,眸子的主人滿面紅暈,細聲嚦嚦:“將軍不記得我了麽?……在萊州,是您從賊人手中救我出來的……”

兩日後,新春宮宴回府的路上,他再一次與她同坐車中。行至中途,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低頭笑道:“我問你一事。”她身子一僵,指尖微微顫抖,側首躲避他的凝視,強作鎮定道:“何事?”

他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眼見她面色越來越蒼白,心下長嘆一聲,終是不忍,轉而笑道:“我想納一房妾室,想問問你——可肯?”

“早該如此了。”短暫錯愕之後,她的回答端莊得體、無懈可擊,足以垂範後世,“多個人照料你,我也放心些。”

他亦點頭微笑:“夫人賢德,非尋常女子可比。”一邊稱贊,一邊不動聲色地放開了她的手。馬車突然停下,原來又到家門,他轉身從容對家仆道:“去接戴娘子來,可仔細著,別出差池。”

湘蘭那時候還喚作湘筠。夜裏,他摟著那陌生的青春胴體,聽她嬌聲講述名字的由來。聽到湘君湘夫人淚灑江竹,投水殉夫的時候,他沒由來地悚然一驚,胸中突突直跳,生硬地道:“這名字不好,改了吧!”筠即竹,位列四君子,而另外三君中的菊與梅都有他此生不願再觸碰的記憶,念及此,他放柔了聲音,撫著懷中嚇得一動不動的小女子輕聲哄道:“就改叫湘蘭,好不好?”

二月,他再度奉旨出征,離家時湘蘭剛有了身孕,伏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十月班師,家中已添了玉雪可愛的女兒,湘蘭怯生生地許諾下一個定會是兒子,他寵溺地撫過她年輕光潔的臉,笑得心滿意足:“傻丫頭,我早盼著能有個女兒了!”

幾日後,他升作樞密副使,行院徐州。臨行前,湘蘭戀戀地貼在他懷裏,柔條冉冉,人如其名。他愛憐地撫她絲緞般的長發:“這次不害怕了?”湘蘭溫順仰首,訕訕低笑:“從前是我多心了,長公主待我,當真極好。”他的手一頓,柔滑的發絲在指尖滯澀,良久,方笑道:“等我回來,帶你去金明池騎馬,我射柳給你看。”

再往後,功肅青兗、威震江淮,加官進賞、位極人臣,妻賢妾順、兒女雙全,他已成為國中男兒向往的典範,孩童仰慕的英雄,再無人提起他落魄不安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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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中酒盡,仆散安貞將杯壺遞還給完顏寧,微笑道:“這酒制得真好,好孩子,多謝你了。”完顏寧忍淚道:“我叫人再去買些來,您等一等我。”仆散安貞搖搖頭:“不必了,你快回去吧。我是謀反逆賊,你在這呆久了不好。”完顏寧正色道:“我不信您會謀反。您不殺降卒,自有您的道理。”

仆散安貞笑道:“那是為了什麽?”

“自野狐嶺之後,大金主力已傷;貞祐南渡,又失河北遼東之地,這些年來北禦蒙古,南開宋釁,還有西邊夏人趁火打劫,山東紅襖賊作亂。”完顏寧清晰地道,“連年征戰,將士死傷無數,軍中士卒編制多虛,為將者無兵可用,所以您收降這些精壯宋軍,是想補充兵源。再者,江淮水道密布,地形復雜,這些宋人熟悉地勢,若收為己用,將來可免黃天蕩、采石磯之苦,對嗎?”

仆散安貞頗為驚訝,點點頭道:“你小小年紀,倒是很明白。”他原本只當完顏寧是個小孩子,此刻知她見識不凡,頓起訴談之心,又認真地道:“其實還有兩層:一則,宋人見我受降不殺,將來便不會負隅頑抗,南征可省去不少麻煩;二則,宋室偏安江南,西夏苟延殘喘,都只是大金的疥蘚之疾,而真正的心腹之患,唯有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