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雙闕崢嶸(一)刲膚

【五】雙闕崢嶸

月光來,且徘徊。何用東升,西沒苦相催。

——元好問《江城子·二更轟飲四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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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刲膚

興定五年秋,紅襖軍余部聽聞仆散安貞已死,糾集殘兵再度作亂,皇帝命林州、懷州行府派兵邀擊。結果還未等來平亂的捷報,便受到來自宮中的致命一擊:

冬十月,皇太子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朝宗遇疾,太醫侯濟、張子英奉命醫治,不料朝宗服藥之後便覺瞑眩,隨後竟不治而夭。

完顏珣本非孝懿皇後親生,只是在生母劉氏死後由嫡母收養,自小與嫡出的章宗皇帝、莊獻長公主一同長大。故而他一直以偏房庶出為憾,最是看重嫡孫,得知噩耗後幾乎暈厥。皇後王氏更是疼愛朝宗,聽聞皇孫夭折,頓時肝風發作,抽搐倒地不省人事。

帝後年近花甲,這一病隨即激起前朝後宮千層浪。英王攜長子訛可日日守在皇帝病榻之側,親侍湯藥,他的母親真妃龐氏則趁皇後重病之際掌理後宮,隱隱有把持大內之勢。

與之相對,皇太子與太子妃除了循規蹈矩地辦理朝宗的喪事,以及按時定省父母之外,並無其他舉措。太子甚至時常出宮,一去便是半日,對照之下英王更顯侍疾殷勤。

數日後,皇帝病勢好轉,神志清醒且能靠坐言談,完顏寧循例定省問安時,他正斜欹著軟枕與完顏守純低聲交談。

完顏寧腳步輕捷,又不飾環佩,步履間悄然無聲,走到重帷相隔的門外時,恰聽到皇帝嘆道:“……四妹她,到底怨恨朕害了她的孩兒,所以……”

她大驚,停下腳步悄悄立在門外,只聽英王恭順地道:“既這樣,爹爹不如許表弟們一些身後恩榮,也好教姑母安息。”皇帝不悅道:“這如何使得?紅襖軍復亂,朝野中已有不平之聲,若再施恩給九華他們,愈發叫人猜疑仆散安貞有冤。”英王唯唯稱是,連連告罪自己思慮不周,又提議道:“爹爹何不加封姑母,再將姑母賢孝德行廣刊於世,命宗女宮人乃至天下臣民學習效仿,姑母泉下有知,想來也會覺得欣慰。”皇帝不答,似陷入沉思。

完顏寧心下驚疑,忖道:“聽陛下的意思,是疑心姨母怨魂不散害死朝宗,他本就迷信鬼神,又對姨母有愧,這樣想也不足為奇,可二大王為何不勸,反而順著引著他怪力亂神?”她正思索,卻聽見有內侍腳步聲漸近,連忙放重步子走進門內,向皇帝行禮問安。

完顏寧一禮甫畢,門外那內侍便端著托盤躬身上前,請皇帝服藥。守純駕輕就熟地拿起藥盞準備侍藥,卻不料皇帝沉吟道:“寧兒,你來。”

完顏寧並不驚訝,心念電轉間早已明了,莊獻長公主生前最後親近的人便是自己,皇帝心中不安,想藉此得到一些安慰。她不動聲色地走上幾步,禮貌地從守純手中接過藥盞,以銀匙輕輕取了一勺,正待送入口中嘗藥,卻聞到藥中有隱隱的腥氣。

她習香已有數年,嗅覺與司飾內人一般,較常人更為靈敏,因此立刻變了顏色,跪下沉聲道:“陛下,湯藥有異。”然後便將緣故說了。

殿中眾人皆是大驚失色,守純端過藥盞來喝了一口,疑惑地道:“這藥……和前幾日的一樣啊。”然後突然頓悟,驚叫道:“莫非……爹爹的藥從前幾日起就被人動了手腳!”

皇帝氣得發抖,顫聲怒道:“給朕查!尚藥局、禦藥院、太醫院,一個個給朕徹查!”

不一會兒,禦藥院都監便跪伏在殿前,自認死罪,涕流滿面,拼命磕頭。守純搶上前厲聲喝道:“你膽敢謀害君上?!”

那都監擡起頭來,額破血流地哭道:“陛下,微臣怎敢謀害天子。這藥中所加並非毒物,是……是人血啊!”

守純皺眉冷道:“為何要加人血?是太醫開的方麽?”

都監誠惶誠恐地稟道:“太醫並未如此開方,是,是……”他頭上冷汗涔涔而下,與額血一起流下面頰,其狀甚慘。

守純愈發淩厲,痛喝道:“是誰指使你?!”

完顏寧冷眼旁觀,漸覺出些門道來,靜靜地立於一側,等那都監的回答來證實自己的猜測,果然聽他哭道:“是太子妃……太子妃說,古之聖賢侍奉尊親疾病時,皆以血肉為藥引,上天憐其心誠,便會施恩於尊長,使尊親痊愈。太子雖有孝心,但身為國本不可損傷,她便代夫行孝,割膚入藥,只求陛下早日康復。”他擡頭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守純和愕然動容的皇帝,又補充道:“不止是陛下的湯藥,皇後娘娘的湯藥裏,也加了太子妃的血肉,太子妃說,陛下和娘娘如同乾坤日月,須得雙雙痊愈才能福澤天下,恩遍萬民。”

守純回過神,嘴唇一動似欲駁斥,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見他不斷點頭,一時倒也不好逆拂聖意,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遣內侍召請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