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短衣匹馬(八)歸路

此時房中又只剩他二人四目相對,完顏彝見雲舟淚痕未幹,不敢貿然詢問,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天,才囑咐道:“對了,攤主說這面人裏加了蠟,吃不得的。”雲舟一愣,明明是滿腹悲辛,又莫名地有些想笑,點頭道:“奴知道。用油面糖蜜做的果食沒這般好看,也沒那麽精細。”完顏彝道:“這裏又沒有旁人,你好好說話。”雲舟一時委屈道:“我怎麽沒有好好說話了?”完顏彝笑道:“像這樣就對了。人貴自然,你方才學霓旌姑娘那樣說話,我聽得難受。”雲舟又好氣又好笑,扭過頭不理他,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有隱約的喜悅一點一點掙脫枷鎖,悄悄綻開。

完顏彝見她終於恢復了常態,總算松了一口氣,問道:“姑娘,你家鄉在何處?”雲舟拿著仙女面人一本正經地答:“天上。”完顏彝橫了她一眼:“罷了,你還是學霓旌姑娘吧。”雲舟忍俊不禁,嗔道:“學她做甚,還不如學學你那位雪娃娃……”她話一出口便覺十分不妥,自己竟跟個素未謀面的小女孩吃起飛醋來,一時又愧又羞又惱,臉上紅漲起來。所幸完顏彝沒聽出她弦下之意,笑道:“不必學了,你扯謊和變臉的本事都不輸她。”雲舟緩過神,垂首不語,只聽他又問道:“究竟是哪裏?”雲舟臉上紅暈漸褪,擡頭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終是低聲道:“臨安。”

完顏彝大驚:“什麽?!你是……”他總算咬住“宋人細作”四個字沒說出來,轉念一想又覺無稽,若是細作也該去汴京,留在這方城縣有何用?於是又放緩了語氣,低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雲舟面色愈加蒼白,神情淒楚、泫然欲泣,完顏彝不忍再逼問她,嘆道:“罷了。”誰知雲舟顫聲道:“家父周和勛,官居太常寺少卿。”太常寺主管朝廷禮樂,少卿為正四品官員,完顏彝又驚又憐,低道:“那你為何會到了金國?又為何淪落至此?”

雲舟眼中淚水緩緩流了下來,垂首道:“家父在太常寺任職多年,我自幼喜愛音律,常跟著父親去太樂府雲韶部求教,帶些坊間精致玩意兒給宮中女官,因母親給的零花錢不多,最常買的就是面人……這彈箜篌的技藝,便是這樣學來的。”完顏彝點頭道:“原來你是南朝皇宮樂師的高徒,難怪連先生都贊不絕口。”雲舟又垂淚道:“嘉定十四年,雲韶部派人往黃州給敬成郡主送嫁,我年少頑皮,偏要混在樂師裏一起去。爹爹不肯,可我就是技癢難忍,心想若在臨安假冒樂師,觸怒龍顏要連累滿門,可敬成郡主遠在黃州,不易發現我是假的,便死活纏著爹爹定要去。爹爹沒法子,只得請樂府內侍女官照顧我——因為依著規矩,樂師不能帶奴婢。”完顏彝越聽越心驚,沉聲道:“宋人嘉定十四年,那便是……大金的興定五年……”他自然知曉那一年金宣宗南征,仆散安貞於黃州大破宋兵之事。

雲舟哭道:“是。我到黃州不久後,聽聞金兵南下,郡主說黃蘄二州是當年嶽王爺布防的區域,不會輕易被金兵攻破,便沒有逃走。誰知金兵不到幾日就攻陷了黃州,我與敬成郡主府上許多人一起被俘虜了。”完顏彝心下大嘆,艱澀地問:“仆散將軍……把你也帶回了汴梁?”雲舟飲泣道:“是。從前我總聽爹爹說,此生就盼著宋軍收復中原,一家人能回到汴京安居,如今我到了汴京,卻是俎上肉階下囚,生死不由自主。”

完顏彝想了一想,又疑惑道:“仆散將軍被處死時,罪名之一就是善待宋國宗室,莫非這也是假的?”雲舟拭淚道:“不假。仆散安貞待我們很好,讓我們七十幾人聚在一起,起居飲食都很照顧,看守的士兵也有禮數。我還曾聽他對安昌郡王說,南征之事他身不由己,希望宋國能領了他這份情。”完顏彝驚怒交加,拍案而起道:“你混說!仆散將軍絕不會通敵叛國!都是你們造謠誹謗,他才會被冤殺的!”雲舟嚇了一跳,睜大了一雙淚眼,悲怨地看著他;完顏彝頓覺失態,想了一想,低頭道:“你聽到的是只言片語,斷章不能取義,此事定然另有內情。只可惜我不能向安昌郡王求問明白了。”說罷,又示意雲舟繼續。

雲舟卻側轉身子,冷道:“將軍請回吧。我都是混說造謠的,有什麽可聽?”完顏彝見她動了怒,也懊悔自己太過沖動,低聲道:“方才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他見雲舟仍是冷冰冰地不為所動,又嘆道:“你不曉得,我與仆散將軍是兩代故舊,他父親武肅公對我父兄皆有知遇之恩,他自己與我一見如故、十分親厚,還有他的妻子莊獻大長公主,曾為我雪中送炭。他無辜被殺,我痛心至今,方才聽你所言似有隱射他通敵之意,一時情急,說話失了分寸,你莫要再生氣了。”雲舟聽他低頭認錯言辭懇切,心又軟了,輕輕哼了一聲,嗔道:“我又沒說他不好。他若還在,我也不至於落到這裏……”說著,又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