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相期晚歲(七)上京

皇帝聽罷宋珪諫言,面色立沉,怫然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宋珪泰然道:“副樞經略陜西多年,而將軍是新去的,此番突然裁撤浮費……陛下聖明,臣聽春和說,將軍被眾人孤立,所以由此猜測。”

皇帝沉吟片刻,緩緩道:“他既新去,與眾人不熟悉,落落難合,也是常情。”擺擺手命宋珪退下,又喚焦春和前來問話,誰知焦春和來來回回只一句“將軍匆忙趕來,遲了一步,聽說被罰了薪俸”,其余一概不知。皇帝見他如此謹慎,反倒信了七八分,心道:“以陳和尚的性情,便是爬著來也不會遲到,宋珪猜測多半是真的。他為節省軍費得罪了全軍上下,看來並無結黨之心,唯獨狎昵小妹……不知他二人還有無勾連……”

過了幾日,皇後徒單氏帶了兩對玲瓏玉璧,一副南珠頭面,親自送到翠微閣,完顏寧依禮謝恩,恭順地道:“臣無功受祿,好不慚愧。”徒單氏笑道:“軍中革了浮費,省下多少銀錢,這點東西算什麽。”完顏寧眼波一閃,已知其來意,不動聲色地笑道:“如此說來,臣是偏了副樞娘子的賞賜了。”徒單氏笑道:“妹妹本就美如珠玉,這些首飾送給妹妹,正是得其所哉。”她見完顏寧微笑不語,又加了一句:“將來下降之時,換上釵冠翟衣,還不知是怎樣的神仙品格呢。”完顏寧笑道:“只要於國有益,臣之妍媸又有什麽要緊。”

她應對如流,無懈可擊,徒單氏一時也尋不到端倪,便摒退了侍女,拉著她的手,柔聲道:“說起你的婚事,陛下和我一直放在心上,只是一來,你這般品貌標格,世間難有良材可堪匹配,陛下舍不得委屈你;二來也是為著天象之說,你一身系國家安危,萬民禍福,未可輕言婚嫁。”完顏寧唯唯以應,言辭恭謹,滴水不漏,幾個回合下來,徒單氏也奈何不得,客套幾句後便擺駕而去。

完顏寧目視著她離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心知皇帝定已明白革冗之事功在何人,只是怕自己從中穿針引線,才命皇後前來試探。

她轉身走回庭中,忽聽空中一聲嘹亮的雁鳴,仰頭一望,只見碧藍天幕之中,一行大雁排空而上、直入雲霄,不覺露出微笑,默默道:“良佐啊良佐,你可知人間羅網正苦,我願化作長風萬裏,護你鯤鵬展翅,飛上青雲。這些蠅營狗苟之事你不必沾染,交給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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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關萬裏道,不見一人歸。惟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秋去冬來,雁信已過,唯有幾行晚來的孤零雁飛過邠州城上日色淡薄的天空。

自大昌原一役,臣民信心大增,移剌蒲阿亦籍此上表,奏劾陜西行省統轄兵馬二十萬卻只知憑城固守,蒙軍侵擾三年,行省駐軍“未嘗對壘,亦未嘗得一折箭”。樞密院官員在朝中紛紛附和,皇帝考慮再三,終是同意了移剌蒲阿之議,召回行省要員完顏合達與完顏承裔,改由樞密院直轄陜西兵馬,試圖反擊蒙古。聖旨下達後,移剌蒲阿即帶完顏彝以及一千忠孝軍進駐邠州前線。

二人到達邠州之後,移剌蒲阿趁蒙古大軍未到,常領士卒偷襲蒙軍遊騎和小股後勤,若打退十余或俘虜一兩名散兵,便以“主動出擊、大獲全勝”傳捷天子。皇帝遠在京城,又極信任這位擁立有功的潛邸舊臣,於是移剌蒲阿聖眷愈隆,炙手可熱,朝中之人噤若寒蟬,無人膽敢明言天子。

罰俸之事過後,移剌蒲阿倒未再為難完顏彝,可完顏彝卻常覺苦悶難抒。他幼承庭訓,向來軍紀嚴明、愛兵如子,移剌蒲阿卻總驅忠孝軍將士行剽掠之事,率軍一日一夜奔馳二百裏,只為奪幾百生口或千余牛羊,雖搶的是敵軍供給,但士卒們疲累難當、不勝其煩,他這個總領也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自古軍人皆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縱有滿腹牢騷,亦不能頂悖上司,只能反過來安撫忠孝軍將士,安排人員休息,調整操練進度,一腔憤郁無從宣泄,神色間時常流露出來,所幸移剌蒲阿並不計較,只當未覺,卻依舊我行我素。完顏彝直至此時才明白,兄長從前苦口婆心告誡自己至剛易折究竟是何道理。

“若換作大哥,他會怎樣做?”他皺眉沉思,兄長行事沉穩,但同樣為人正直,難道會坐視麾下士卒為蠅頭小利奔命喘死麽?“若是爹爹、武肅公、仆散將軍,他們又當如何?”父親有幸投在仆散揆軍中,從未遇到過這等事,而仆散氏父子身為一軍統帥,直接受命於天子,自然也不會面臨此情此景。“白起、李牧、廉頗、韓信……他們呢?”他百思無果,愈加懊悶,追想起史書中各位名將先賢,念及他們慘淡的遭遇,心中慢慢涼下來,“世間常有風波惡,宋殿頭這話說得很對。我大金的危機,不是南朝,甚至不是蒙古,而是金人自己。”他嘆了一聲,擡頭望向城頭天空中的孤雁,想到汴梁深宮中的心上人,不由更加難過:“我自到了這裏,寸功未建,回京之日遙遙無期,連累寧兒苦苦等待,我實在虧欠她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