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信

“秦恬吾妹:

你還好嗎?

哥哥永遠希望你好。

請原諒哥哥沒等到你就離開,回國的船快要啟程,恐怕你看到信的時候,哥哥已經在大洋的彼端,或者,已經在戰場上了。

你知道嗎?戰爭又開始了,就在我們在這兒吃著牛奶面包時,我們的祖國正在遭受著戰火的摧殘,日本國侵略了我們的領土,而現在國內的統治者竟然無動於衷任其為所欲為,你的義常哥哥和韓春哥哥都已經在我之前踏上了歸國的航班,而我將要登上的,會是最後一個航班。

沒錯,我們生於法蘭西,長於法蘭西,我們的父親是無根之人,是戰後遺留的勞工,我們的父輩曾經歸國無路,但他們帶著我們在那兒艱難求存時,在那兒成家立業時,一刻都不忘讓我們記住我們的根在何方,無論吃什麽,用什麽,住在哪,那都不能改變我們的血統,不能改變我們的黑發黃膚,我們是誰?我們來自哪?我們該去哪?照鏡子時,開口時,路過路邊的櫥窗時,我沒有一刻忘記過。

恬,你曾經抱怨過父親,為什麽從小教你無處可說的漢語,為什麽在家說法語就要挨打,你可曾記得他的回答?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年,你才五歲,因為在家說法語被父親罰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中罰站,他在家中大吼著,記住你是誰,記住你流著什麽血!那時你沒有看到,他是流著淚的,父親想家,一直想,不是法蘭西的家,是在中國南方鄉下的家,還有那片田。

我要回去,恬,原諒哥哥不能在這兒照顧你,想到那個陌生的家鄉,想到父親無數次說到的稻田和果林正在被踐踏,我就一刻都坐不住。

對了,你不是一直都喊我阿瑞嗎?為什麽我又叫秦九呢,因為哥哥剛出生時,父親就叫我秦瑞,可是不久以後,巴黎和會竟然把中國山東變為了日本的戰利品,同為戰勝國受到如此不公對待,國內的爆發了以學生和工商階級為主的抗議運動,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工人罷工,運動浪潮席卷全國,中國終於展露了她的血性……運動的第一天,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正是你哥哥出生那一年,而九,乃五四之和。聽韓春叔說,此消息傳到法蘭西那一天,父親當即改了我的名字,阿瑞,則成了我的小名。

這些事情過去了那麽多年,家中一直不和你提你或許並不知道,我之所以告訴你,是想讓你明白,如果父親還年輕,他會毫不猶豫帶著我們全家踏上歸國的船,而現在,打仗這種事情就讓哥哥來,你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學習,努力深造,在我們趕走侵略者時,回來復興我們的祖國。

哥哥會一直等你,時間,戰後,地點,等我的來信……

兄:秦九。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一日。”

秦恬放下信,抹了把臉,滿手的鹽水。

她環顧四周,狹窄的閣樓,鋼絲床,小書櫃,小書桌,簡單的洗漱架,白毛巾擱在臉盆裏,天窗中月光灑進來,感覺比昏暗的燈光還要明亮。

這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地方,承載了一個青年的生活,他早起,洗漱,看書,上課,打工,回來,看書,洗漱,入睡。

他早起,洗漱,看書,上課,回來,看信,收拾行李,啟程。

這個自穿越來以後影響她心靈最深的一個人,她為了他奔波數百公裏,她把他當做心靈的一個支柱,她不惜來到即將戰火紛飛的波蘭,她用肢體語言四處比劃歷時一整天來到這個閣樓,然後她坐在他寫信的地方讀他的告別信。

這個時候去了中國,理智上說完全可以當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那個混亂的年代,極度混亂,今天的活人明天的屍體,今天的親人明天的敵人,三八年,共啊產啊黨已經結束了長征,西安事變也過去,國共合作開始,明爭暗鬥也開始,打仗小仗不斷,山賊土匪各路義軍,天知道她那寶貝哥哥參的是哪個股。

這哥們要是留那麽一個月,她還能指點指點,此時只能對著信和一床月光徒然無語。

五四運動什麽的,在她的記憶中,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詞匯。

現在的學生都很糾結,談到這些遊行示威什麽的,都說政府把學生當槍使,利用學生一腔熱血頭腦易熱還好組織,鬧起來聲勢浩大驅散起來也方便,職業的遊行軍,到時候對外還可以宣稱說是學生自發組織不關政府的事。

可是學生們談到五四,依然熱血沸騰,遇到國難,依然頭腦發熱,參加遊行,依然義不容辭……看到秦九的信,她恍然發現,在一盤散沙的中國,在多災多難的時代,這些學生的熱血即使隔著代隔著大洋,依然熾熱無比,現代的所謂熱血,比之不及其萬一。

有了秦九,有了信中的五四運動,有了波蘭,有了遙遠的中國,這個時代,這些陌生的詞匯,仿佛瞬間拉近了他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