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章 不走

建康城經過荊州軍的糟蹋,大部分百姓逃亡,剩下的不是官宦子弟,便是士卒們的家眷。

與往日的繁華大相徑庭,自從柴桑被攻破後,整座城池看起來了無生氣,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尤其是在秋末冬初之際,更顯蒼涼蕭索。

一片枯葉自院落中的銀杏樹上掉落,隨著亂風打了幾個旋兒,緩緩落地。

謝安目光聚集在落葉上出神。

謝府之中,停著兩輛其貌不揚的馬車。

沒有綢緞綾羅,只鋪著幾條草席。

馬也是幾匹劣馬,毛色無甚光澤,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只有旁邊的十幾名護衛,眼神犀利,身材魁梧,卻穿著破衣爛衫,仿佛一支商賈。

江東士族以牛車為時尚,馬車乃下等人乘坐,誰也不會想到堂堂謝家嫡長子,會乘坐馬車低調出城。

“已經準備好了,只等父親一起啟程。”長子謝瑤恭敬道。

“你們走即可,為父不能走。”

“為何不能走?父親名滿天下,即便將來歸順大梁,亦可登宰輔之位,連幼度都能封平東將軍,而且建康城高池深,擋不住梁軍精銳,擋住一群海賊綽綽有余。”謝瑤比起其他堂兄弟差多了,只看到水面上飄著的東西,看不到水下。

“球度啊,到了交州之後隱姓埋名,切莫入仕。”謝安語氣和緩,但神色之間卻難掩一絲失望。

謝家下一代都是他親手調教的,謝玄、謝允幾個侄兒都可算一時之俊傑,連侄女謝道韞都是有名的才女,唯獨親生兒子實在平庸。

朽木不可雕也。

“兒不入仕,如何光耀謝家?”謝瑤還未聽出弦外之音。

“大梁朝堂與江東大不相同,你隱居在外,還能博一個名士名聲,若是入仕,只怕為謝家招禍,有幼度、道通在,足可延續謝家。”謝安幹脆將話說明白。

謝瑤當場一臉郁悶,“兒還是不懂,父親就算不願走,亦可投降大梁,何必為桓溫殉葬?”

桓楚的滅亡已經是必然。

大梁宣布分田之後,立即得到了江東百姓的支持。

可以說,人心已經全部偏向北國。

如果桓溫沒有篡晉,或許還能憑借正統之名抵抗一二,晉室雖然爛,但幾十年的正統早已盛入人心。

雖然最後的結果都是滅亡,卻可以拖延幾年。

“為父不是為陛下殉葬,而是為江東士族,謝家世受晉恩,為江東士族之翹楚,國破家亡,若苟且偷生,必為天下人所笑,謝家永無翻身可能,為父只有不走,才能讓謝家在大梁有一席之地!”謝安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與大梁皇帝只有一面之緣,卻早已摸清他的脾性。

主動上去搖尾乞憐,只會適得其反。

謝安只有留下來,才對得起江東士族,也對得起桓溫的器重。

江東任何人都能降,唯獨他不能降。

“兒……兒……聽不明白。”謝瑤還是一臉惘然之色。

“去吧,為父在交州早有布置,足以衣食無憂,以後耕讀傳家即可。”

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謝安不厭其煩的叮囑著。

謝瑤兩眼流淚,“父親……”

謝安亦滿臉傷感,但以他的性格,決定了的事無從更改。

沒人比他更熟諳這時代的規則,荊襄失守之後,江東便大勢已去。

梁國幾十萬大軍南征,卻按兵不動,讓海賊和吳會豪強聯手,其意圖再明顯不過。

畢竟梁國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對付士族豪強,從不會手下留情。

而且現在的梁國,江東士族也很難融入其中。

“謝令君,王丞相有要事相商。”院外有人稟報道。

“吾速速就來。”謝安臉上的傷感一閃而逝,恢復從容淡定,拍拍謝瑤的肩膀,“去吧。”

謝瑤雙膝跪地,狠狠磕了幾個響頭,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謝安收拾一番,乘坐牛車慢悠悠的趕到朝堂。

司馬昱、王彪之、王坦之、荀籍、褚歆等一眾士族早已等待多時。

國破家亡近在眼前,幾人卻並無多少傷感之意。

王坦之神色輕松道:“哼,此次桓溫必敗無疑,南北一統,無論如何,大梁離不開我們士族治理天下。”

這話其實也沒說錯。

崔盧劉鄭薛裴柳衛等關東士族還不是在梁國好端端的,或為宰輔,或為刺史,或為督將……

每個開國君主,都在抑制豪強,打壓士族,但結果還不是和士族融為一體?

光武帝、魏武帝無不如此。

這原本就是士族的時代。

“我等準備歸降大梁,迎王師入建康,安石意下如何?”王彪之望著謝安。

謝安早已成為他們的主心骨。

沒有謝安的斡旋,桓溫的楚國不會與晉室完成無縫銜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