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妖

桐兒和姜梨二人守著屋裏小小的煤油燈,直等到亥時過了許久,姜梨才站起身,道:“出去吧。”

待她穿好緇衣,日頭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青城山上的夜晚即將來臨。

桐兒問:“去哪裏?”

姜梨點頭,她道:“就這件吧。”

“當然是吃東西了。”姜梨笑道。

桐兒問:“姑娘要穿這件?”

桐兒滿心疑惑,直到姜梨帶她去了前面的佛堂。

平時的姜二小姐從來不穿這件合身的緇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她與這裏的尼姑是不一樣的,她總有一天會回到燕京做姜家的小姐。只是如今的姜梨卻不得不穿上這件緇衣,因她今夜還要見人,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在眾人面前,未免有些太失禮。

佛堂裏供著女菩薩,尼姑庵裏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見到一個香客,香客都到臨近的鶴林寺去了。姜梨走到那尊泥塑的菩薩面前,香案上放著供果,她將碟子拿起,遞給桐兒,“吃吧。”

顯然,木箱裏料子好一些的衣裳都已經沒有了,剩下的衣裳便是料子不好的,到現在六年後長高的姜二小姐也已經不合適。尼姑庵裏的人自然不會給姜梨做新衣服,姜梨平日裏穿的都是不合身的短了一截的衣服。這唯一的一件緇衣,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有個小尼姑還俗了,多出了一件緇衣,就給了姜梨,恰好與她的身量差不了多少。

桐兒大驚失色。尼姑庵裏的尼姑們此刻都睡了,夜裏也不會起來,桐兒小聲道:“姑娘,這可是菩薩吃的供果!”

桐兒也走過來,姜梨雙手撫過裏面的衣裳,從裏面抖出一件緇衣來。

“嗯,”姜梨聳了聳肩,“那又如何?”

姜梨起身走到屋裏的角落,角落裏放著一口大木箱,她打開木箱,木箱極大,便襯得裏面的東西伶仃得可憐。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尚且不滿木箱的一半,這就是姜二小姐六年前從燕京來到尼姑庵時所帶的全部家當了。或許裏面也曾有些值錢的東西,不過六年以來,在這裏留下來的也只有幾件發黃的衣裳。

“明日一早那些尼姑發現了該怎麽辦?”桐兒擺了擺手,“還是放回去吧。”

桐兒更疑惑了。

“沒關系。”姜梨安慰她,“發現了也不能怎樣。”

“無妨,我們等下吃點好的。”姜梨笑了笑。

“可這是菩薩……”桐兒仍是不敢接,“咱們吃了菩薩的供果,是對菩薩的大不敬。”

桐兒盯著點心屑,咽了咽口水,搖頭道:“姑娘不吃,桐兒也不吃。”

聞言,姜梨笑了,她淡道,“泥菩薩自身都難保,你還指望她能來救你護你?既然只是一尊泥塑的人偶,尊不尊敬又如何?路是自己走出來的,靠菩薩可不行。”

姜梨擡眼看向窗外,雖然山上比山下涼得多,但夏日已近,白日早已明顯地拉長。此刻太陽快要下山,過不了多久就要到了夜裏。她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桐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姜梨,從前的姜二小姐,可不會說這樣驚世駭俗的話。

她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昨日裏尼姑庵裏的尼姑故意打碎了送來的稀粥,廚房裏沒有其他飯菜,剩下的所有糕餅也拿去喂了鶴林寺後林裏的猴子們,兩人此刻都是饑腸轆轆。

正呆著,突然聽到自頭上傳來一聲輕笑。笑聲很輕,可在靜寂的夜裏,無人的佛堂,便顯得格外清晰。

等到了五月十九這一日,一籃屜的糕餅已經空了。桐兒扒在籃邊上,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將籃底的糕餅屑挖出來盛在碟子裏,問姜梨道:“姑娘先吃點這個填填肚子吧。”

桐兒擡頭一看,一下子傻了,指著遠處,結結巴巴地開口:“花……花妖?”

到過那樣的地步,再到如今的程度,也就不覺得有什麽過不去的。

小佛堂的屋頂不知何時坐了一人,這人一身黑衣,外頭卻罩著一件深紅繡黑牡丹的長披風,便顯得格外妖冶艷麗起來。

靜安師太也不會明著打罵姜梨,然而對於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來說,吃不飽穿不暖,讓她覺得生活從天上到地下,覺得恥辱,就足夠令她痛苦了。可惜她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且不說吃不吃得苦,便是她人生的低谷,也比原本的姜二小姐如今還要低得多。

月明霧薄,夜裏的白霧在此刻一層層散去,寸寸照亮了屋頂上年輕男人的容顏。他長眉斜飛入鬢,格外張揚,又生了一雙狹長含情的鳳眼,睫毛長長。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微勾起,仿佛在笑,卻又讓人覺得他的笑也帶著幾分譏諷。微勾的眼角處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殷紅小痣,讓他本就在月色下俊美到不似人間的側臉更多了一絲纏綿。

桐兒把燕京城裏如今的首輔夫人稱作“季氏”,想來過去也是被姜二小姐默認的。姜梨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起先眾人都以為她熬不過去快死了,無論如何,季淑然定然心中非常舒坦,誰知道她不僅活了過來,性子還變得很好。看她過得這樣高興,季淑然定然不舒服,定然是要靜安師太來讓自己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