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夢夜

可惜她種在了沈家這處院子裏,今生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為自己開放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可這位美人,美得不自知。她的姿態溫軟可愛,看起來毫無脾氣,但就像是一株還未綻開的野花,沒有開放之前,她看上去和別的花朵沒什麽兩樣。當她熱烈地開放時候,誰也不知道那是一副怎樣的色彩。

他嘴角一勾,眼眸含情若水,順著墻頭往前走,走到了薛家的門口。那門是柴扉做的門,並不如何嚴密,從縫隙中,可以看到院子裏的模樣。他輕輕一瞥,就看到夜色下,院子裏,穿著布衣的年輕女子艷若桃李,坐在秋千上巧笑倩兮的模樣。

那一頭,薛芳菲蕩著秋千,笑容從院子裏傳了出來,佳人笑顏,多少人願意一睹芳容。姬蘅站在那墻頭之下,有一瞬間,忽然就覺得,薛芳菲也許真的是個美人。

銀河下,她的笑容比春風還要溫柔,眼眸像是星星,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她似乎察覺到有人的視線,轉頭朝門口看過來,面上還帶著還未收起的笑意,那一瞬間的畫面,美得足以讓記憶在此停留一輩子。

他慢慢地從墻頭站起身來。

薛芳菲狐疑地停下秋千,海棠問:“姑娘,怎麽了?”

他從這戲裏得到了平靜,一個女人尚且無所畏懼,他又有什麽好怕的?就算余生他沒有可依靠的人,那也沒什麽了不起。

她搖了搖頭,走到了門邊,想了想,將門推開,便見外面,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唯有輕柔的風拂到臉上,仿佛故人的寒暄。她走出門,朝小巷的盡頭望去,似乎能看見有紅色流光,像是精魅的身影,什麽都消失不見。

姬蘅不知道說什麽,唱的是鎖麟囊,這位唱歌的女人沒有入戲,她從容而熱烈,而他這個作壁上觀,原本看戲的人卻反倒像是入了迷。這可真是一段奇異的經歷。但有一點毋庸置疑,他在這墻的一面,聽著墻的另一面女人粗糙的唱詞,原本絕望得想要去死的情緒,不知什麽時候就慢慢消散了。

只有淡淡的余香。

該說什麽呢?

在風雪交加的夜裏,卻做了一個有關春夜的美夢。夢裏有沉醉的春風,姜梨看見了還是“沈夫人”時候的自己,她在迎春節的時候被沈母和沈如雲一個人留在屋裏,她看見那紅衣的美貌男子走到了院子裏的另一頭,嘴角含笑,聽她唱完了一曲鎖麟囊。

這位夫人明白這一點,但她的信任打破了她的聰明,讓她也被欺騙了。

夢裏還是咿咿呀呀的聲音,聲音卻逐漸飄散得很遠。但她很奇怪的,記憶就停留在有人從門前走過,透過柴扉的縫隙和她遙遙相望的那一幕。她的笑容未收,對方雙眸含笑,一眼便隔了多少個千年萬年。

但姬蘅又知道,這樣坦蕩磊落的女人,分明看透一切卻選擇了一條傻乎乎的路的女人,遲早會埋葬在這樣一個夜裏。她的枕邊人並不需要光明,同是黑暗中的人,姬蘅比任何人明白那樣的人要的是什麽。一旦沈玉容需要犧牲這位夫人,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犧牲這位夫人。

直到姜梨從夢中醒來。

在燕京城這個春風和煦,笙歌曼舞的夜裏,黑暗下埋藏了多少肮臟的交易,她的歌聲卻像是一縷光,把這黑暗照亮了片刻,露出了真正的樣子。

文紀和趙軻已經到了,正在山洞外守著,姜梨爬起來的時候,姬蘅正從外面走進來。他把水壺遞給姜梨,含笑道:“醒了?”

也就是這點惆悵,令姬蘅意識到,這個女人自然不蠢,她知道一切,不過是默默忍受。不管她是為了什麽,但和他自己,竟然是有一點同病相憐的相似。但薛芳菲和姬蘅又全然不同,她的歌聲裏全是坦蕩和從容,光明和磊落,仿佛就算前途哪怕一片黑暗,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沒有一絲畏懼。

姜梨看著他的臉,一時間說不上是陌生還是熟悉,怔怔地看著他發呆。

那戲文中的薛家小姐家逢巨變,不得已去別人家做下人。便在這時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薛芳菲唱起這裏來的時候,也帶了一絲淡淡的惆悵,這點惆悵極為微卻被姬蘅捕捉到了。這美麗的年輕夫人大約過得也並不快活,只是她的憂愁或許和戲文裏的薛湘靈的憂愁又大大不一樣。薛湘靈因為身份的轉變,從富至貧,薛芳菲分明是過得更好,可卻沒有自由了。

“怎麽了?”他疑惑地笑道。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姬蘅……”姜梨遲疑地問道:“三年前,迎春日那晚,你是不是從沈家的門口走過去了?”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