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汴城雨(一)(第2/2頁)

她腦子裏亂做一團,雖然明知道物是人非,還是一鼓作氣走到了章家門前。

門掩著,旁邊停了輛樸素馬車。倒是門房還亮著燈,裏間有咕嘟咕嘟的煮茶聲,門房瞧見了宋矜,似乎打量了片刻,慢悠悠走出來,“小娘子……這是?”

對方居高臨下,宋矜沉默,從袖中取出信。

門房覷了一眼信,面色微微變了些,說道:“雨大,小娘子進來吃口熱茶吧。”說著,他替宋矜接過傘,語氣還是謹慎,“老爺正在會客,這信我遞進去,看看怎麽說。”

宋矜知道自己來得不合時宜,只是點頭。

接過信,門房匆匆走了。

這裏沒有多余的人,只有一盞爐子燒得旺,水聲盈沸。

宋矜冷得厲害,她呆坐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小心往前挪了挪,將裙擺鋪開,從帷帽裏伸出手想烤一烤,外頭就再度響起匆匆的腳步聲。

門房撩簾而來,宋矜無聲縮回手。

“宋娘子,您還是請回吧。”對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訕訕取出信,表情古怪,“老爺讓我轉告您一句話,說先大人早給您定了樁婚事,這婚事自然輪不到何大人,不必擔心。”

她愣了一下,“婚事?”

宋矜活了十來年,還是頭一次聽說,自己有位未婚夫。

門房表情更古怪了,“是刑部侍郎謝大人。”

宋矜這回如墜夢裏,半晌回不過來神。吏部侍郎、謝大人,這不就是因為彈劾父親,如今聲名煊赫的謝斂麽。

夜雨聲聲,風喧霧起。

宋矜幾乎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問。

最終,她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想見一見章大人。”

其一,章永怡和父親斷交多年,這些年儼然是針鋒相對的政敵,便是真有婚約他又如何知道?

其二,謝斂和何鏤一樣,都是害死父親的人,她斷然不嫁。

“宋娘子,您這不是為難小的嗎。”門房取下蓑衣,倒了茶水晾著,“這大晚上的,您若是見了我們老爺,指不定傳出什麽古怪的傳言來。”

宋矜想說點什麽,但她知道他說得對。

“這玉玨,是訂婚物件。”門房把玉玨和信件一起推過來,熄了爐子,打了個呵欠,“老爺憐惜奴婢年老,值不了夜,這就要熄燈了,宋娘子請吧。”

爐水安靜下來,只雨聲嘈雜。

宋矜目光落在那方玉玨上,沒有伸手拿。

她若是當真嫁了何鏤,宋家就真成了閹黨同黨,不必查清案子,臟水就已經洗不掉了。可若是謝含之,那又和何鏤有什麽分別。

她來這裏,不是為了嫁給誰,是想活下去為父兄正名。

門房收著物件,忽然朝著廊窗看了眼。

恰芭蕉聲清脆,宋矜鬼使神差,擡起臉朝窗外望去。燈火微弱明滅,廊邊湘妃竹簾被風雨打起,半隱半露出青年清臒冷厲的眉眼。

廣袖冷濕,一肩夜雨。

門房拿起燈籠,也意外,連聲道:“謝大人,怎麽不著人替您提盞燈。”

宋矜心頭一驚,十分意外。

眼前的人極樸素,身上靛藍細麻直裰洗得有些泛白,腕骨瘦得鋒利。唯有肩頭的鬥篷尚算華貴,卻也看得出來,有些年成了。

實在不像傳聞中言辭刻薄、冷血寡恩的謝斂。

又不知道他在廊窗前站了多久,她的身份,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宋矜一時之間,忍耐著心中厭惡與憤怒,垂眼避開目光。

腳步聲漸近,青年在她身前投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宋矜屏息。

對方腳步微頓,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如有實質,宋矜忍耐著,又往後退了一步。在緘默中,門房的目光在兩人之間睃巡,遲疑著道:“宋娘子,夜深了,莫要叫家裏人擔心。”

京都姓宋的人家多,但和謝斂有關的,卻只有那麽一家。

宋矜是不想走的,但是……

章永怡想不見她,並沒有什麽解決的辦法。

身前的青年目光陡然凝重了幾分,整袖的手頓住,竟然淡聲道:“老師正在檢閱世兄世妹的文章,想來不差你這一會。”

他語氣像是尋常寒暄,後半句話是對門房說的,“帶她進去。”

宋矜不敢置信。

她下意識擡臉,朝謝斂看過去。

青年生得極高,居高臨下撞到她的目光,晦暗眸色有一霎波動。隨即,他便牽起細麻衣擺,自己撐開傘,側身朝著雨幕裏走去了。

宋矜終於察覺出不對來。

被天子重臣青眼有加的謝斂,作風也未免……過於清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