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思引(八)
屋內燈火已經熄滅了。
木門吱呀一聲, 人影綽綽,藏在暗處的人和站在明處的人都沒有說話。
謝斂走過去,意欲點燈。
火光窸窣, 冰冷的刀刃便架在他喉間。他動作只是稍頓,彎腰將燈點燃, 才不緊不慢地問道:“你想清楚, 可要現在便動手?”
殺一個罪臣是最簡單的不過的事情。
但一旦走漏風聲, 卻要掀起了不得的風浪來, 沒人擔得起。
刀鋒架在他喉間, 果然沒有再近一步。
謝斂端起燈燭,照了照窗台的灰塵,與墻角的蜘蛛網, 說道:“此驛站荒廢至少有一年余,冒充朝廷差役,是重罪。”
“這算什麽重罪?”夥夫冷笑。
謝斂道:“看來遣你前來的人, 來頭不小。”
青年語調冷冽,聽不出什麽情緒。
卻令夥夫駭然一驚。
人人皆說,刑部侍郎謝斂雖然極其冷漠孤僻, 卻最是敏慧審慎。
落在他手裏的案子,從無半分紕漏。不但如此, 但最擅長洞悉人心,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案子的關竅, 與罪犯到底是誰。
“我只與你商量一件事。”謝斂說。
夥夫頓時惱了, 冷笑著諷刺道:“謝大人, 你還有做商量的余地嗎?還當你是……”
“你自然不願意商議, 但你背後那位大人,恐怕樂意之至。”謝斂打斷了他, 墨池般的眸底藏著幾分深意,只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的東西,遠比我的命值錢。”
誰都知道謝斂的性命值錢。
這樁差事,從他廢了多少勁才攬下便可知。
敗落前的謝斂,是次輔章永怡的學生,是天子重臣。
他甚至多次應召入閣,徹夜與天子講學對答,被當今天子稱作老師。如今由首輔傅也平轟轟烈烈推行的新政,也有謝斂一手起草,親自呈給天子。
夥夫不懂謝斂知道些什麽。
但他知道,謝斂這樣的人物,哪怕是淪為落魄的罪臣……也有無數人覬覦又忌憚他。
“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騙我?”夥夫冷笑道。
他領命密殺謝斂,若是沒有履行,最終被治罪可就得不償失。上頭人的心思他猜不出來,但謝斂的一面之詞,他可不敢隨便信。
青年執著燈,微微傾斜。
慣來冷冽的眉眼微有動容,再看過去依舊凜冽漠然,只道:“你已經重病將死,領這樁差事……本就要被滅口,為何不賭一賭?”
夥夫拿刀的手微顫,被他緊緊攥緊。
他死死盯著謝斂,仿佛在看什麽怪物,最終卻又長舒一口氣。若不是真的到了絕路,誰會領這樣要錢不要命的差事,謝斂的建議確實誘人。
他摸索著刀柄,喉間發緊。
若是有了更多的銀錢,或許他的……
眼前的青年囚衣單薄,滿身傷痕,看起來如一支被積雪壓折的松枝。
他只是打量四周,淡瞥幾眼。便低垂下淩厲長眉,深沉眸底藏著幾縷光,透著種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超然,淡淡道:“是為了年幼的女兒?”
夥夫豁然擡頭,卻避開目光。
謝斂步步緊逼,只說道:“想要做幹凈,又要將外頭的人繞開,恐怕人手不夠。此時此刻,其余人還未到齊,你還有思考的余地。”
燭火被風吹得晃動。
恰如謝斂所說,驛站內沒有別人了。
謝斂隨行的仆從還未到,便轉而離開去購置物品。他們原本的人手分出一大半,幹脆將這些人繞走,免得生出多余的意外,導致消息泄露。
剩下的人手少了,他們只能低調地下毒。
卻不料打草驚蛇,令謝斂有了底。
既然如此,今夜在驛站內所有的人都死幹凈了,才能徹底防止消息外泄。
“你……”
夥夫別過腦袋,冷笑:“我勸你別動歪腦筋,外頭都是我們的人。就是今夜你不死,也別想著能逃出去。”
但謝斂面色平靜,似乎不以為意。
仍舊執著燈,等他回答。
夥夫分明拿著刀,額頭卻滲出細汗來。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只要能拿到更多的銀子,他那天聾閨女便能北上京城求藥。耳聾好了,再也不會被小孩砸泥巴、扔爛菜葉,被戳著腦袋罵聾子。
“領命的不止我一個人。”
謝斂將燈遞給他,只道:“與你的主子傳信,拖延到寅時前。”
月將至天中,時辰已經不早了。
在謝斂的注視下,夥夫終於松開刀,重新掛回腰間。他抹了一把臉,盯著謝斂片刻,點頭道:“少耍點花樣,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謝斂淡淡道:“合作而已。”
他沒有多看夥夫一眼,重新拎起鐵鏈,起身出了門。
但身後的夥夫,卻緩緩松了口氣。
滿地月色流淌,檐下燈籠光影綽綽,照出女郎纖長靜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