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少年恨6

此時此刻,太傅府邸氣氛壓抑。

屋脊下的風鈴急急亂鳴,混著下人婢子們匆忙來回的腳步聲,四下連呼吸都被放得靜悄悄的,春風送來潮濕的杏香,依稀殘留著一絲血腥氣。

陸方拿著傷藥和水盆推門進屋,聽到男人冷峻的嗓音,“出去。”

“郎君……”

“聾了麽?”

陸方深吸一口氣,看著榻上坐著的男人,他身側燃著一盞孤燈,映著全身斑駁交錯的鞭痕,道道深可見骨,支零破碎的衣衫幾乎快和肉黏在一起,觸目驚心。

而他神色陰鷙,好像感覺不到痛一般坐在那,目光盯著一處。

陸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恰好看到郎君昨夜畫毀了那副丹青。

——是皇帝。

那一瞬間,陸方感覺到郎君盯著那畫的眼神,好像是在盯著女帝一樣,濕漉漉的、冰涼涼的,陰森幽暗,像陰溝裏的野獸,壓抑著兇狠噬咬的欲望。

片刻。

他又閉了一下眼睛。

“把藥放下,出去。”

陸方默不作聲地把藥放下,對於這種情況,陸方已經很熟悉了,郎君並不是第一次被太傅在祠堂鞭笞。

不過上一次打的這麽狠的時候……還是在四年前。

四年前,郎君被逼著娶王家六娘的晚上。

那一日,除了謝府極少數的下人外,幾乎無人知曉發生了這麽一件事,他們只知謝郎很快就答應了迎娶王娘子,不知謝郎衣衫下全是血跡淋淋。

謝太傅以德高望重聞名朝野上下,卻萬事為了謝族榮耀。

對其子,也要求其以家族為先,為了謝氏一族世代興盛不衰,是以王謝兩家聯姻勢在必得,不可推拒。

陸方記得,那一天郎君幾乎被打掉了半條命,第二天他拖著病體上朝,因為長時間沒有換衣服,肉和衣衫都幾乎長在了一起。

隨後他答應了。

再後來,王六娘暴斃。

世人眾說紛紜,自然也有懷疑到郎君身上來的,不過再來一頓鞭笞,郎君可能性命不保,謝太傅雖也懷疑是他做的,但也沒有去問。

這是第二次傷這麽重了。

又是因為女人。

一個是他不想娶,一個是他太想要。

這次陸方就站在外頭,看著謝太傅在祖宗祠堂裏打他,硬生生抽斷了三根鞭子,大罵他不忠不孝,罵他專權跋扈,罵他罪業深重。

他都認了。

就在謝太傅抽斷最後一根鞭子,決定罷手時,雙手撐地的謝安韞突然擡首,臉色蒼白,盡是冷汗,那雙黑黢黢的眼睛裏只有冰冷的諷意,“那父親呢?流於表面的偽君子罷了。”

“你!”

謝太傅又揮起木杖,狠狠打了下去。

“唔!”

謝安韞被打得咳了血,幽幽的燭火在他烏黑的眼睛裏跳動,比嘴角的血跡還猩紅。

又是這樣。

一言不合就打。

嫌他敗壞家風,嫌他有辱名聲。

明明可以殺了他,卻又由得他在朝中植黨謀權,拉攏黨羽,因為謝氏一族這代,委實是沒什麽可用的後輩。

朝中幾方制衡,一方若是勢弱,便會被迅速打壓出局。

謝安韞早就看透了,大家都是流於表面的虛偽、沽名釣譽,無論是父親、將他養大的叔父、他的族兄弟們,在外面都是剛正不移的君子,實際上算計的是什麽只有他們知道。

他低笑:“父親……你這次怨的是我對陛下有意麽?你不早就猜到了?就像我幼時你不曾管我,後來卻又怨我不受教養,你怨的分明是少了個謝家的……”又是一杖下來,打得他軟倒在地。

謝太傅高舉著木杖,冷冷罵:“孽障!你還敢口出狂言!”

謝安韞看著以溫潤仁德之名著稱的父親面目扭曲,就覺得好笑。

最後他被打暈了。

還好族內其他人及時趕到,攔了謝太傅,一幹仆人又把人擡到常住的院子裏,陸方守了片刻,才見郎君轉醒。

醒來就一直盯著那幅畫看。

陸方把手中的傷藥放在桌上,又把水盆巾帕端進去,這才默不作聲地退下,臨走時,他又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幅被墨跡浸透的絕妙丹青。

這是九五之尊啊。

龍椅上坐著主宰江山的那個人,豈是輕易可以染指的?

陸方無聲嘆氣,退了出去,僅留一盞昏暗的孤燈照著男人冰冷的側顏,他睫毛微微垂著,扣著炕桌的骨節泛白,近乎出血。

一夜難眠。

和謝安韞不同,姜青姝當夜心情很好。

她和君後秉燭夜談,二人共同翻閱內侍省名冊,一個個勾劃,篩選可信之人。

不得不說,兩個人幹活的效率就是高,她對內宮之事並不了解,也不熟悉那些人,有趙玉珩幫忙,她能很快篩選出幾個背景清白、不牽扯朝中勢力、能力和忠誠都可觀的人出來。

有男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