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諸法無我(1)

窗外的雨還在連綿不絕地下著。

地上的積水卻永永遠遠都覆著同一層淺色漣漪。

藥香越發濃重,清苦的味道落在人身上,骨骼與皮肉深處傳來奇異的疼痛。婦人看著手中的白色錦囊,第一次沒有在意渾身的病痛,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記憶中,似乎有人曾將這錦囊塞進她手中:“這是我娘送我的平安符,送給你,保你平安。”

誰在說話?

她茫然地轉動眼球,看向周圍,這過去數十年熟悉的陳設,忽而變得有一絲陌生。

仿佛有另一副畫面正慢慢從她腦海裏浮現起,占據她原本的記憶。那裏沒有這般嘈雜的人群,也沒有這樣喝不完的湯藥,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怎麽能抓得住青色的棍子。

青色的棍子?婦人一愣,她為何要抓青色的棍子?

錦囊上的刺繡閃爍著細碎的光澤,眼前有臉色蒼白的青衣少年正哭得梨花帶雨,同人絮叨道:“小殿下此去千萬要保重身體,聽說馀峨山那地方邪門得很......要不是我身體不好,一定跟著小殿下同去。”

馀峨山是什麽地方?

婦人有些出神。

小殿下......又是誰?

一聲驚雷從雲層中砸破,木窗被狂風吹得重重作響,仿佛下一刻要被粗暴地打碎。而坐在榻上的婦人,抓著錦囊的手慢慢收緊,無數痛苦的記憶湧上來,將另一個全然陌生的記憶塞入她腦海之中。

每日喝不完的苦澀湯藥,隨侍在身邊十多年的丫鬟。

黑色城池中鮮紅的河流,空蕩大殿中寂寂燃燒的鬼火。

總是緊閉的門窗,裝著彩虹朝霞的峰頂。

描摹著鮮艷彩繪的杯盞,落在地上被摔為兩截的青色發簪。

“夫人......”

“小殿下......”

“自打娘胎裏身子就不好......”

“你是那個能拯救魔族之人......”

無數聲音從遠處傳來,鉆入她耳中,如魔鬼喁喁私語,將人心攪亂。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仿佛長達數十年的人生,不過是一場長夢,既無法做下去,也不能就此醒來。

她蹙著眉,仿佛問別人,又像是問自己。

“我是誰?”

“轟隆——”一聲,窗外的雨越發狂急,聲聲急促追打窗檐,仿佛要將天地摧毀。

“我是誰?”她再一次追問。

驚雷響徹雲霄,“砰”的一聲,小幾前的杯盞似乎為這雷聲所震,摔在地上掉了個粉碎。雨水變得遙遠而綿長,不知何時,天地安靜了下來。

銀白電光驚鴻一瞥,照亮了榻上女子的臉。

她擡起眼睛,似是第一次看清楚周圍的模樣,目光冷靜而清明。

“我是......”

“楊簪星。”

......

同樣緊閉的門窗,屋子裏,病榻上的年輕人神情平靜,眉宇間淡然又秀美。

藥香裊裊,如看不見的牢籠,將人束縛其中。

榻上人卻神情平靜,既沒有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也沒有半分迷惘。他眼神寂然,沉默地凝視著窗外,過了許久,終於閉上眼睛,淡淡開口。

“一切諸行無常,一切諸法無我。”

......

血從體內汩汩地流出來。

生機在逐漸消散。

外頭是人雜亂的腳步聲,夜色掩映的叢林裏,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氣。

強盜搶走了她的金銀,砍傷了她的身體,女人倒在地上,身上、唇角不斷地湧出鮮血。生機慢慢從身體消散,瀕死的氣息逐漸侵襲上來,令她忍不住本能地生出一股恐懼。

一股對死亡的恐懼。

簪星擡頭,樹枝的間隙中,隱約可見晴朗星光,芒寒色正。

她微微嘆了口氣。

無法用上力氣,也無法改變眼前的情景。這裏與幻象不同,不是看穿了真相,一切就能回到原地。

她變成了呱呱墜地的嬰孩,變成了雪鬢霜鬟的老人,變成了纏綿病榻的少婦,變成了風中秉燭的旅者。每一個都是她,每一個也都不是她。

這裏經歷的一切都很真實,一生從始到終,仿佛一輩子般漫長。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人在其中生活,歡笑與淚水,離別與相逢,總是格外真實。

起先她還能知道自己是誰,明白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可一日日過去,成為嬰孩、老人、少婦、旅者的時間,竟比成為“楊簪星”的還要多。這裏沒有宗門、沒有魔界,沒有陰謀算計,也沒有血流成河的戰爭。這裏和平而安寧,而她只需要吃身而為人的苦頭,無數紅塵眾生的苦頭。

佛教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之苦。

她在那個夏日的午後,病榻前的小幾前,無意間發現了一只白色的平安符。病魔沒有說謊,他給的平安符能祛除人的疾病苦痛。於是那一瞬間的苦痛凝滯中,終是令她的識海找回了一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