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弄璋/世上如儂有幾人(5)

俞世存見他神情若有所失,忽然閑閑一笑:“司令,又或者是我們都想多了。”

他已然辜負她了,他錯失的,再不能尋回來;又或者,人人都以為理所當然的所謂“真心”,這世間從來就不曾有過。而他也不必再回頭。

戴季晟神思一斂:“什麽?”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俞世存半真半假地玩笑道:“邵朗逸再淡泊縝密,虞浩霆再城府深沉,終究都還年輕。年輕就難免氣盛,也難免——或許真就是為了小姐置氣呢?”

他如今想起,亦會覺得荒誕。他居然也有過一瞬間的動搖。

戴季晟一探身出了船艙,和搖櫓的漢子搭了兩句話,回頭對俞世存道:“讓我們在江寧那邊的人去探探邵朗逸。”

可是,清詞——他還記得她第一次抱著他的脖子叫“爸爸”,那樣輕,那樣甜得寧馨兒——他不知道上天開的是什麽樣的玩笑,十年之後的她,那樣倔強,那樣執拗,她說她從沒覺得有他這個父親,他惱怒之余隱約還有過一絲欣慰,如果她遠遠離開這一切,或許也算是種幸運。可是他錯了。虞靖遠的兒子?她遇見他,再沒有幸福的可能。果然。

俞世存跟出來笑道:“司令是想探得機密一點,還是招搖一點……”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如今想起,亦會覺得荒誕。竟然有那麽一個瞬間,讓他幾乎覺得,他毀棄的,或許能在別處找尋回來。可就算是有,也不會是他。他心底冷笑,虞靖遠的兒子,不必深究,就知道是什麽樣的人。

戴季晟看著面前的河水悠悠蕩蕩,沉吟道:“該機密的機密,該讓人知道的也要讓人知道。必要的時候,你親自去見一見他。”

她若泉下有知,該多恨他?疏影,他幾乎脫口而出就要念出她的名字。雪後燕瑤池,人間第一枝。那樣的依依溫柔,毀了,都毀了。她該有多恨他?

兵強者,攻其將。將智者,伐其情。

多少年了,他再不去想何謂“真心”。舊年從江寧送來的照片裏,有一張她和他挽臂而行的側影,是江寧政府的新年酒會,衣香鬢影間的玉樹幽蘭,依依溫柔,讓他有那麽一個瞬間,竟失了殺心!

不過,如此。

戴季晟仿佛聽得有些心不在焉,遠處的河港歸舟如織,人聲水聲一片喧騰,間雜著戲謔的船歌,要細心分辨,才聽得出曲調:“海底珍珠容易揾,真心阿妹世上難尋,海底珍珠大浪湧,真心阿哥世上難逢。”

顧婉凝原打算入秋之後天氣稍涼下來就帶一一走的,名義上只說是去探弟弟和歐陽,可安琪卻一再央她等過了自己的婚禮再走。不想等到安琪和謝致軒完婚,還未入冬,一一就病了。不滿周歲的小人兒剛會開口叫媽媽,弱弱的咳嗽卡在喉嚨裏,大顆的眼淚掛在睫毛上,眼皮都泛了紅。雖說幾個大夫看過都說沒有大礙,但給孩子用藥都極小心,病去抽絲,母子二人的行程就此耽擱了下來。好容易等一一見好,已經臨近冬至了,婉凝只好給歐陽怡去信,來年春天再做打算。

“所以屬下才覺得,他對汪石卿的人動手,不尋常。”俞世存雖然盡力克制,但話裏話外仍有掩飾不住的急切,“按道理說,他若真是有心跟虞家分庭抗禮,不該拿個不疼不癢的人出來打草驚蛇;但他要是根本沒這個想頭,又何必如此呢?屬下想,他是提醒也好,試探也罷,總之,跟虞浩霆一定是有了嫌隙。”

一一生病這些日子,邵城也十分掛心,如今一一病愈,邵朗逸便同婉凝商量著帶了這小人兒去余揚探望父親。余揚地轄吳門,此處一大勝景是鄧山的梅花。今年天氣和暖,聽聞有梅花早放,邵朗逸便帶了婉凝和一一去鄧山尋梅。

“未必。”戴季晟品著粥,搖了搖頭:“邵三不像他父親,火暴性子直來直去。這個人,表面上淡泊,其實心思縝密,不會做什麽意氣之爭。”

此時雖然花事未勝,但一樹樹的粉白輕紅已點綴在了山嶺之間。一一正在學語的年紀,前陣子因為生病鮮少出門,這會兒“走”在山路上格外興奮,攀在邵朗逸懷裏,盯盯這兒蹭蹭那兒,嘴裏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什麽,邵朗逸跟他逗了一陣,抱著小人兒向上一晃:“一一,叫爸爸。”

俞世存攪了攪粥面上的蛋絲、海蜇,笑意隱隱:“司令,這回怕是有幾分意思了。”

顧婉凝走在他身畔,面上的神情滯了滯,輕聲道:“他還不會呢。”

斑駁的船頭悠悠劃開河面,兩岸棕櫚婆娑,濃綠團團的葉片碩大如扇,河水在視線盡處流入天際。船艙裏地方逼仄,收拾得還算齊整,兩個長衫簡素的中年人對坐閑談,人手一碗鮮粥,正是方才靠過來的艇仔上剛滾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