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樹欲靜而風不止

五度離京,這一次的朱厚熜在離開德安站之後,情緒反倒有了更多沉默。

德安府與升格為承天府的安陸州交界處,兩位知府互相行禮,也互相打著眼色。

德安知府松了一口氣,承天知府卻從同僚眼中看到提醒和關切。

待到雙方交接迎駕、護駕細節的幕僚及官員們回來,承天知府才聽說了情況。

“可是大道不平整,相較鐵路多有顛簸?”

“沒說,府尊,什麽都沒說。”

“那是……哀思所致?”

“……興許吧,總之陛下心懷不暢。”

皇帝的情緒不高,當地官員就提心吊膽。

思來想去,最後反而覺得被召來伴駕的張居正適合探聽一二。

畢竟是為了皇帝歸鄉的接待事宜啊!

面對張居正,盡管對方還沒個一官半職,可承天知府是恭敬加忐忑。

張居正也並不倨傲,只是回了禮後說道:“小子豈敢妄言?府尊大人只怕是過慮了。”

“新春在即,聖心懷憂,我也好,賢侄也罷,於心何忍?”承天知府一臉忠心模樣,然後殷切地看著張居正,“我這並非探問機要,只盼後面諸事順遂啊!賢侄湖廣翹楚,際遇非凡前途無量,也願為湖廣百姓表一片忠孝誠心吧?”

“……委實過慮了。”

張居正有些無奈,但沉思了片刻之後,覺得其實說一說也不是什麽壞事。

“其實,陛下只怕是觀湖廣這麽多年變化不算大,因新法仍造福百姓不足而傷懷罷了吧。”

承天知府愣了一下,只能:“啊?”

張居正嘆了口氣:“大抵如此。陛下之憂國憂民,世間罕見。多年以來,京城、邊鎮變化都不小,稱得上日新月異。嘉靖三年南巡,也主要是看運河、黃淮。但陛下生於湖廣長於湖廣,一晃近三十年過去,湖廣雖有些變化,與兩京、漕河之富庶繁華又如何能比?府尊大人,不必憂慮其他情由。”

承天知府看著他心情有點復雜。

其實他和德安知府乃至湖廣省的要員們,都猜得出皇帝要從這個舉子口中探聽湖廣當地實情。

他們自然生怕是平日裏施政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惹得皇帝不高興了。

然而此刻張居正卻說:皇帝大概只是有些自責,新法這麽多年,地方上的成效還不夠。

還要怎樣?

到了屬下面前,把張居正的意思一轉述,眾人也都面面相覷。

跟隨著禦駕緩緩往以前的王府、如今的承天大學院而去,承天府隨行官員們心中糾結不已。

“水利、農桑、文教……省裏對於承天府都是更偏重的。府尊大人,陛下終究還是不滿意這承天府多年施政功績啊。如何是好?”

“……那德安也不行。”

“……豈能有不爭上遊之理?”

承天知府一聲長嘆:“承天府既非交通往來之地,龍興之地又不能妄興土木,為之奈何?”

他們這邊因為皇帝的情緒為難不已,張居正對承天知府說出了那些話之後,又稟報了朱厚熜。

“你是這麽猜測的?”朱厚熜意外地看了看張居正。

“學生妄揣聖意,陛下恕罪。只是學生見金知府惶恐不安,心想讓他們牢記善政富民總沒什麽壞處。”

朱厚熜細細地打量著他,最後坦然承認:“你這次沒猜錯,不過也沒那麽嚴重。二十年雖不短,卻也絕算不上長。地方條件不同,基礎不同,有的地方做得好一些,發展得快一些,那都有特殊原因。這一點,朕還是清楚的。”

“陛下聖明……”

朱厚熜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情緒不高確實是像張居正猜的那樣。

早就定下來了要回鄉祭拜一下,從德安一路過來,道路自然都重新修整了一番。

他雖然沒有又跑到周邊去看看,但是離開了鐵路沿線,這腹地府州的風貌,與朱厚熜童年的記憶確實變化不算大。

老百姓的日子必定是有一些變化了的,而且是好的變化,這一點朱厚熜倒是有自信。

但是親眼看著時間沉澱的力量,越發讓他明白新法只是開始稍微偏轉大明的方向。巨大的慣性之下,真要讓大明從中樞到地方、從百官到平民都享受到上一個台階的好變化,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一方面是自己殫精竭慮了二十大幾年了,另一方面是至少看起來似乎凝結住了的鄉土。仿佛這麽多年的努力只相當於丟了一顆小石子入深湖,漣漪都沒散得很明顯。

“陛下,您禦駕所至,禁軍清道,官民同迎。學生以為,不能因所見所聞皆有心準備,便誤以為多年為民成效不顯。”張居正又說道,“學生幼年貧苦,後因天恩浩蕩伴讀太子殿下,再回鄉時又居於鄉裏數年。學生之所見所聞,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