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明綺記得她們第一次見面。

紐約地下酒吧很多,那天她心情很差,隨便走進一家。

從窄小隱蔽的電話亭後通過,地下兩層,在播震天響的雷鬼樂,燈光飽和度高而迷亂,顏色多變。

融入進人群,能讓明綺短暫忘記很多,譬如自己在繼承權爭奪戰中被放棄的事實。

燈色變紅,明綺無意中擡頭,看到二層臨欄杆坐了個人。

一張秀麗的東亞面孔,頭發半長不短,下頜流暢清瘦,線條工筆畫一樣端整。乍一看又像乖巧大學生。

氣質卻非然。年輕女人穿黑色工裝背心,肩頸手臂線條修長,正垂眼往下看,定定地盯著某個位置。

有那麽幾秒,明綺看她到片刻失神。

非常短的刹那,和煦的平靜,幽暗的總和,糅雜在她那雙眼裏。明綺沒見過這麽矛盾的眼睛,既像羚羊,又像獅子,有股強大力量不容置疑地吸引著過路人駐足。

過了會兒,明綺注意到,這人扣住欄杆,從二層一躍而下——這二層不太標準,層高不高,但她的動作輕盈敏捷,還真是屬於草原的動物。

很快,她攔住不遠處一個舞池內的亞洲男人,一身俗爛名牌,黑色皮衣外套帶著鉚釘,土得明綺嘴角直抽,但女人毫不在意,笑意粲然,給他遞煙、湊過去低語,很快對方攬住她腰,兩個人離開了酒吧。

這一幕很正常。

明綺也不知該說什麽,心頭有點悶,轉頭又叫了酒,喝足兩小時,淩晨才離開。

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抄了條小道,路過無人轉角,聽見鬼氣森森的低聲慘叫,這片區域暴力事件多發,明綺只想加快步伐離開,又隱約聽見夾雜了中文,在叫救命。

明綺腳步頓了頓,扭頭,跟一雙擡起上目線的眼相撞。

對方跨坐在男人身上,眼角有道豁口,大概率是對方掙紮時劃傷她了,她沒在意,連抹去的動作都懶得做,血便蜿蜒而下。

她像是揍累了,右手順勢卡住男人頸動脈竇上,輕嘆了口氣:“閉嘴。”

下一秒,對方跟關機一樣暈了過去。

“怎麽,想見義勇為嗎?”

她再度看向明綺,沒有恐懼,只有點放空的坦然,語氣平淡。

“不是。”

明綺猶豫幾秒,還是擡腿往前走了幾步,蹲下後遞過去一張濕紙巾,聲音很輕:“你流血了。”

“謝謝。”

她沒接過來,擡手隨意抹拭掉血痕,看向明綺:“你還有事嗎?”

“沒了……不過,或許你需要幫助嗎?”

明綺的視線落在這人身上,欲言又止。

剛才在酒吧沒細看,現在她認出來了。她跟這紈絝二代的姐姐打過照面,他們家看上去頭疼這頑童,實則一路為他的所有荒唐保駕護航。明綺聽道他姐姐私下抱怨過,初中在倫敦念的,兩次因為校園暴力被退學,高一以後又轉到東海岸來了,大學花大價錢操作進了top20。聽說前段時間又惹出事,鬧出了人命,涉嫌綁架虐待,雖然不是主犯,但也算惹上了官司,請頂級律師團隊忙了好一陣子才無罪釋放。

“不用。”

她擡手揉了揉眉心:“如果你是他熟人,可以直接報警。我不介意的。”

明綺往她手心塞一張名片,掌心包裹住她冰涼的手:“不是。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

那天明綺就那樣離開了。

離開之前,沒忍住回頭看了眼她。

她攥著名片,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背部筆直,一尊雕像。但周身燃著火。

這種火焰燒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從光亮流進深淵。

明綺很熟悉,這是她渴望過,談擁有卻太過任性的東西。

它會燒掉一切苟延殘喘的軟弱,天命已定的傲慢,拴在脖頸上迫人屈服的繩索。

它無往不利,無堅不摧。

是命運給底層的反叛武器——

意志。

此刻。

明綺想。

她的意志隸屬於憤怒與仇恨。

那時明綺並沒有想過,她會真的打電話過來。

——以推銷的身份。

邀請她上一節體驗課。

“你有興趣嗎?沒有也沒事兒。”

她的聲線清脆又磁性,天生就帶著幾分笑意。

明綺去了。

那是家刀匠工作室,她跟另一個斯拉夫長相的青年在裏面工作,後者正在做油淬火熱處理,對開‘體驗課’這事顯然興趣缺缺,主要操辦人顯然是女人。

她自我介紹叫Zoe,一聽就是臨時糊弄的假名字,不過明綺也不在意,她只想了解這個人。

體驗做刀,聽起來相當不錯,但明綺差點累死在錘打那一步。

Zoe看著她滿頭大汗的樣子,笑著過來調整她的動作,告訴她肩背形成動力鏈後如何發力更輕松。

她耐心講解完,轉頭時跟明綺差點撞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