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腐蝕

方秘書刻意壓低的聲音像一道驚雷,劈開淩晨四點的夜色,奚微剛清醒點的頭腦轟然一震,竟然沒做出任何反應,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隔著電話,方儲看不見上司的臉色,估摸著和自己一樣震驚,顧不上廢話,把知道的一切如實告知:“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鐘先生剛才在海京大橋附近跌落,”他的用詞是“跌落”,沒說怎麽跌落的,“現在在醫院搶救,唐瑜說情況不太好,希望您來一趟,畢竟你們……”

——好過一場。

原本想這麽說,但這話後半句隱含之意是“別見不著面”,好像鐘慎馬上要不行了似的,不妥當。方儲緊急改口:“我正在路上,您需要我去接您還是去醫院等?”

“去醫院吧,”奚微隔好幾秒才出聲,“我自己開車去。”

“好,地址我發您微信了。”

“……”

電話掛斷,奚微仍然發著懵。

但他不是震驚,不是意外,也不是慌張。冥冥之中尚未理清的那種預感猝不及防被證實,更深層的戰栗猶如恐懼侵入肺腑,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發懵。

鐘慎——

鐘慎剛才走了。

海京大橋……

醫院……

奚微手一抖,手機掉在邊上,好像直到這一刻才終於聽清方秘書說了什麽,微信裏收到了市中心醫院的定位消息,他應該立刻出發,但他沒能做出動作。

大約過了三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奚微終於下床,進浴室沖了遍冷水,穿衣服,出門。

淩晨路上車少,從明湖開到中心醫院,花費時間比平常短得多。路上他的思維依然不清晰,想不明白鐘慎不久前好好的,怎麽轉眼就進了醫院?但現實不像電影會給你慢慢地鋪墊,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讓你明白,他為什麽會走上那座橋。

現實中鐘慎只說了一堆不清不楚的話,連句“再見”也沒講,莫名其妙地祝福他“永遠開心”,然後一轉頭,請他去醫院裏相見。

奚微又收到新消息,方儲補充說:“還在昏迷,醫生說他全身多處骨折,內臟有損傷。”

奚微開車沒回,方儲又發一條:“他家人也到醫院了。事情不知道怎麽傳出去,好像上熱搜了。我擔心有媒體和粉絲鬧事,剛剛找了人在醫院外面攔著,您放心。”

“……”

黑色文字掠過視網膜,奚微看了也像沒看見,什麽熱搜,媒體,粉絲,都是不要緊的。但什麽最要緊,他現在不能去想。

腦海裏不受控地回放《最後一夜》,他不知道鐘慎是怎麽從海京大橋“跌落”的,很可能是故意,也可能是意外,電影和現實的界限逐漸模糊,他仿佛親眼看見鐘慎走上大橋,迎風墜落。

——“劇本裏沒有詩,是我幫導演加的。”

詩歌誦讀聲在耳畔回響,是男主角,鐘慎自己的聲音。

他拍戲和現實中說話聲音不太一樣,如同專業配音演員,會隨人物性格變化聲線,但《最後一夜》裏男主角的聲線很接近鐘慎本人。

他不停地讀:

我請求/在夜裏死去……

在夜裏死去……

在早上/你碰見……

埋我的人……

如果這首詩是專門讀給他聽,鐘慎一定恨死他了。就算那種感情不是恨,也無限接近於恨。

鐘慎知道他不喜歡詩,這種風格的更不喜歡。按某位先哲的觀點,詩歌有腐蝕性,很容易激發人心裏的偏激、瘋狂,離理性越來越遠。奚微非常贊同,也跟鐘慎講過類似的話,但鐘慎當時很認真地回答:“我是演員,要理性有什麽用?”

——理性的人不會走上那座橋,就連意外也不會有機會發生。

奚微不能再想,他發現自己已經開過醫院,不得不掉頭返回。

方儲就在醫院外面等,見他到了立刻小跑過來,低聲說:“他家人在裏面,情緒好像不太穩定……”

奚微沒接收到話裏隱晦的提醒,一進大門,醫院走廊裏特有的消毒水味讓人心一沉,他問:“幾樓?”

方儲連忙帶路,邊走邊說:“因為鐘先生還沒醒,具體怎麽回事誰也不知道。救他的人有兩個,說是當時在橋下釣魚,跟他聊了幾句。他們認出他是明星,可惜沒帶紙筆,不能讓他簽名。鐘先生很熱情地在手機裏寫了個電子簽名,還向他們討了瓶酒……”

“熱情”,這種詞跟鐘慎有什麽關系?

“然後鐘先生說,他想去橋上面坐一會兒,透透氣,不要管他。那兩個人以為是暗示他們別跟拍,想要隱私空間。也就沒當回事,一邊釣著魚,一邊跟親朋好友分享今晚偶遇明星的神奇經歷呢,過了會兒,冷不丁一擡頭,發現橋上人已經沒了……”

“……”

“醫生說再晚送來幾分鐘,人確實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