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瑪瑙湖邊的藍花

揭碩草原上有一個湖,湖邊開滿了藍色的花,養傷的時候,柳承鋒常常坐在湖邊。

這裏已經是極北之地,大漠邊緣。天亙山雪白的山巔,倒映在湖泊裏,被日頭映著,波光粼粼,湖水像一面鏡子,又好似一片巨大的琉璃,裏頭倒映著藍天白雲,還有揭碩人一望無際的草場。

平時,總會聽到悠長的牧歌,那是揭碩少年,在心愛的女子帳篷前唱歌,他們會從黃昏時分,一直唱到夜晚。

新月升起,天邊有明亮的星子,閃閃爍爍,在夜色中,北鬥七星格外分明,還有天亙山隱隱約約的山脊,即使是夏天,天亙山的山巔,也會積滿了白雪。

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想,阿螢是在做什麽呢?

阿螢一定以為他已經死了吧。他也覺得自己早就死了,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他是如此地厭棄自己,乃至於揭碩巫醫對他說:“你死後靈魂會化為惡鬼。”他反倒笑了,惡鬼好啊,他不會作祟的,他只會遠遠地跟著阿螢……不,不能跟著她,也許會嚇著她,怎麽辦?

阿螢其實並不信什麽鬼神。從小到大,她都說,若是這世上有神佛,那為什麽壞人並不會遭到報應?為什麽好人那麽艱難?為什麽她阿娘會死?

她也不信有鬼。她常常說,她心中無愧,所以不怕什麽惡鬼。

或許見到了他的鬼魂,她也並不會害怕,只會覺得厭惡吧。別說阿螢了,就連他自己,都深深地厭惡著自己。

崔家子弟,絕不降於揭碩,可是如今他不僅降了揭碩,還打算出賣一切。

如果這世間有地獄,就讓他死後下到地獄裏去受盡磨難吧,但此刻,他只想活著。

最後一次離開揭碩草原的時候,他對阿恕說:“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便將我的骨灰揚了吧,我是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人。”

阿恕卻不肯應允,他說道:“公子,此話不吉。”

“這有什麽吉利不吉利的。”柳承鋒不以為然,他此番再入中原,只想帶走阿螢,他會帶著她回來,回到揭碩來,和她住在這開滿藍花的湖水邊。但如果事敗身死,他覺得挫骨揚灰,也是個不錯的下場。

其實他並不怕死。等到終於將阿螢攬入懷中的時候,他在心裏想,死有什麽可怕的,烏延以為他會為了自己活下去而毒殺阿螢,真是愚蠢。他怎麽可能會殺死阿螢呢?

那枚沾唇即死的毒藥被他指腹撥弄,早就已經藏在了袖中,他喂給阿螢的,只是崔家特制的假死秘藥。

只可惜,外邊搜捕的人,竟然好像要走了,他情急之下撲上去與烏延動手,終於撞破了壁板,但在他撞破壁板的那一瞬間,烏延手中的利刃也割破了他的咽喉。血噴濺而出,在墜向黑暗的那一刹那,他看見了騎在馬上的李嶷。

竟然是李嶷,他想哭,又想笑,李嶷親自帶人在搜尋阿螢,這漫天的神佛保佑垂憐,竟然令他搜到了此處。

他想告訴李嶷,阿螢還活著,阿螢沒有死,快救他,但他的喉嚨裏壓根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血,只有無數溫熱的血不斷噴湧而出。他痛苦地想要告訴李嶷,這一生,沒有比這一刻,讓他無比想要告訴李嶷,阿螢在哪裏,她並沒有死,要救她,這一生,請照顧好她。

但他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李嶷一見是他摔落在馬前,幾乎立時就認出他來,也幾乎立時反應過來阿螢定然在樓上。

不愧是阿螢選中的人,在最後一刻,他在心裏欣慰地想,他總不至於蠢到,以為阿螢真的死了。雖然為了立時起效,能如同那揭碩的毒藥般迅猛,他不得不給她服下加倍的假死之藥,但他知道,李嶷不會輕易以為她死了,更不會輕易就將她放在棺木中埋葬的。

因為李嶷實在是太愛她了,就像她,阿螢實在是太愛他了,自己真的是,無法離間這般濃烈的愛意。

他曾深深地嫉恨過,但在這一刻,這最後一刻,他是欣慰的,幸虧李嶷這麽愛她,一定能等到她蘇醒過來的。

他的手指深深地嵌進地上的泥土裏,其實他並沒有力氣挪動半根手指,哪怕畫出半個筆劃。若能再給李嶷一點點提醒就好了。

在臨近陷入最濃重黑暗的那一刹那,他只在心裏惋惜,等到春天的時候,那個湖邊一定又會開滿了藍色的花吧。可惜阿螢這一生,都不會知道揭碩有這樣一個湖泊,他每天坐在湖邊的時候,總是會想起她。

夏日的夜晚,他坐在湖邊的草叢中,看著螢火蟲星星點點的飛舞起來,那些螢火蟲如同繁星一般,又如同天上的星河倒轉,傾入人間。那樣曼妙,如夢似幻。

揭碩少女看他捕捉螢火蟲,總會問他,你捉這個做什麽?他會耐心地答,只要能捉到一百只螢火蟲,上天就會答應凡人一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