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周

我希望他像個成年人一樣,能跟我理性對話,兒子現在也學會了這套,經常跟我義正嚴辭地說:你為什麽要起這麽晚?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不對,應該跟我一樣早睡早起。

朱把自己比喻成一個“不成材的父親”,我把這個理解為人的耐心是有限的,當人不停地把耐心給了外面的世界,回家就難免有點暴躁。我從來沒打過小孩,但有時小孩不聽話的時候,會忍不住伸手推他一下,你怎麽回事啊你?事後經常會驚訝於自己的殘暴,有種本來已經訓練好自己是文明人了,但一不留神生吞下一只小鳥的猝不及防。

中國父親通常被解讀成“令人失望的”,“長期缺席的”,實際上小陳踏上全職爸爸之路後,我就扮演了這種傳統角色,我很忙,我工作量又加了一倍,不是因為付不起小陳兩萬塊的月薪,而是有機會為什麽不爭取,能成功為什麽不努力?

就跟傳統的爸爸一樣,朱自清雖然寫過《背影》,那個爬過月台買橘子的慈父,可是他自己當父親的時候,通常更多的感覺是煩和累。朱自清有九個孩子,第一個孩子兩歲半的時候,特別愛哭,特別怕生,朱有一次特地騙妻子出門,關起門來狠狠揍了一頓小孩。

啊,我現在也是有商業計劃的人。

但是這種愧疚通常在小孩早上八點蹭過來時消失散盡,我可不想睡四五小時就爬起來陪他玩,睡眼朦朧中覺得在床上跳來跳去的小孩非常討厭,一邊大喊小陳的名字,一邊希望小孩趕緊從眼前消失。至於他消失去幹嘛,不是不關心,是非常不關心。

小孩湊上來的時候,高興時我會擺出慈母面孔,媽媽很想陪你玩,但是媽媽真的很忙。不高興的時候會直接喊小陳:你快點過來啊!

我深感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父親,特別是在過去一周,忙到頂點,周二有一場別人邀請的發布會,周三見了一個合作對象,周四去影視公司談項目,周五和朋友在外面吃飯,每天晚上回家,小孩早就已經睡著,只能在黑暗中欣賞一下他的側臉,內心順理成章滋生起一些愧疚。

當角色開始變成一個養家者時,不自覺地,忽然覺得什麽事情都比小孩重要。工作重要嗎?重要,不賺錢怎麽養家糊口?球賽重要嗎?重要,做人不能太緊張,要懂得調劑自己,不然得了抑郁或者躁郁怎麽辦?和朋友吃飯重要嗎?重要,不跟人交流怎麽寫得出入世的文章。

開玩笑,看足球當然比帶小孩容易多了,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拍大腿說梅西你怎麽回事,這跟全職爸爸在樓上的生活比起實在太幸福了。後者要先帶著小孩刷牙洗澡,再不厭其煩輔導家庭作業,完了回答小孩的幾百個問題,再確定他已經睡著了,趕緊爬起來過一點自己的私人生活。

但是跟小孩出門散步五分鐘,看他努力地用手電筒照著花壇裏的蝸牛,不禁覺得這件事不值得耗費我的精力,忍不住催促他:差不多就回去了吧。

小陳看著我慷慨激昂,嘴角爬上一絲冷笑,他大概在想,我為什麽也能看懂足球。

兒子一臉怨氣:就玩了這麽一會會。

等冰島1比1踢平,小陳正好忙完手裏所有的事,過來聽我大發感慨,“其實吧我不是很喜歡冰島隊這種嚴防死守的踢法,但是居然能把阿根廷踢平,你說阿根廷是不是業務能力不太行?”

可世界上到處都是只陪一會會的父親,周末我帶著電腦在咖啡館辦公,旁邊一個男人開著電腦做excel報表,過了沒多久,來了另一個男人,抱著小孩,兩人開始討論起無休無止的報價,小孩不時掙脫出來,在座位附近走走,老父親一邊談著價格,一邊追蹤著小孩的行動軌跡。

我,就像中國千千萬萬個老父親一樣,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喝著罐裝啤酒,看著冰島隊好幾個人追著矮小的梅西一陣猛鏟,我唏噓,我嘆氣,我時不時就發出,啊呀,天呐,這種球迷的原始叫聲。

五分鐘後,孩子媽媽來了,兩人順利移交帶娃工作。

小陳是以兒子的作息表來回復我的,阿根廷對冰島這場,小孩還沒睡,我怎麽跟你看?德國這種可以,11點,肯定已經睡了。

這位父親在父親節這天,抱了五分鐘小孩,剩下三小時一直在跟自己的員工開會,我在咖啡館裏寫了兩篇稿子,同時小陳正帶著兒子,在商場五樓的遊樂城大玩特玩。他給我發了幾張小孩的照片,說小孩做了蛋糕,玩得很開心,根本不想出來。

世界杯來襲,晚上我邀請他一起看球,這是一個聯絡夫妻感情的好機會,大家一起喝點啤酒,吃點鴨脖子,小龍蝦,在歡呼和嘆息聲中拉近彼此的距離,對吧。

我立刻放心了,因為離我完成所有工作還十分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