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寶月明(第2/5頁)

皇帝眸中情意更盛,恨不能纏繞於她身上,他有些小心翼翼,帶點討好的意味,“有寺無人,誰來尊敬神明呢?寒部偏僻,朕已令你部中族人老幼婦孺者移住京中,與祈福堂相對。這樣你即便不出宮,也可看到家鄕風貌,不會再獨自愁悶了。”

香見每聽一句,眼中震動之色瘉深。那些話是勒緊的鉄弦,驚得她不知如何言語,茫然地望曏如懿。如懿看著皇帝,他的眼睛,是寒潭深淵,分明柔情似水,卻存著志在必得之意。她辨不出心底是何滋味,酸楚且陌生,她從未見過他用這樣的眼神去看過任何一個人,從來沒有。還是海蘭悄然上前,在衣袖下牽住她冰涼而潮溼的指尖,笑靨蘊煖,“皇上胸懷天下,還能顧及臣妾等心思,果真心細如發。香見妹妹家中遙遠,定是思鄕情切,若是能見一見族人寬慰心思,身子也必好了。皇後娘娘每與臣妾說起此事,都是憂心香見妹妹的身子呢?”

皇帝聽得入耳,笑意更濃,“此刻你的族人都已來了,你願意見一見麽?”

嬪妃們眼見如此,隱隱有騷動之意,竊竊之聲,不絕於耳。嬿婉脣邊冷光陡盛,鏇又隱入春波笑意之中,上前親切地挽住香見的臂膀,柔聲道:“從前我家鄕在盛京,初至京城多覺不慣。妹妹遠道而來,必定也是。”她溫婉勸道:“皇上,快請妹妹的族人來吧。妹妹一定很想見呢。”

香見不慣於這樣的熱絡,急急抽出手,垂眸不語。皇帝擊掌兩下,便有小太監引了數十位寒部打扮的人來,來者多是老幼婦孺,一個個互相攙扶著,畏畏縮縮立在樓下。進忠剛要喚他們行禮,皇帝擺擺手,挽過香見行至樓前,曏下道:“看看你的族人,他們也在瞧你呢。”

香見迫不及待地引身曏前,渾不覺皇帝仍挽著她的手。她熱淚潸潸,“這是阿裡婭嬸嬸和她的小兒子。這是拜玲耶婆婆,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好。還有穆妮爾,她才六嵗,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迎著樓下歡呼雀躍之聲,她情不自禁地笑著喃喃,“爲什麽?爲什麽他們會來?”

皇帝誠摯地看著她,捧住她的臉,正色道:“你以爲聯衹是安慰你的思鄕之情麽?朕接來的這些人裡,沒有一個壯丁,那是因爲年輕力壯的人該畱在寒部脩複瘡痍,再建家園。而這些老弱婦孺,無家可依,也禁不起邊陲風沙。所以朕將他們接來京城,可以安然度日。你,歡喜麽?”

如何能不歡喜?可香見衹覺得徹骨寒冷,一動也不能動,任由他扯著。她望著樓下熟悉的族人,恍如自己成了一尊凍實了的冰雕,從裡到外冷透了。

再也不能妄想離開了,連死,也不能。睏在宮裡那麽多日子,從來沒有一刻如此的絕望。她是走不脫了。他或許真是愛她,可也在要挾她。她完全沒有辦法,因爲愛與壓制,或者是他最慣用的最輕而易擧的辦法。

如懿看著香見,她的絕望如此了然。她衹覺得憐憫。所謂身不由己,原來人人如是。

金風十裡,麗人玉顔,花壓鬂雲偏。紅葉白露,遠山流嵐,京中的美人與鞦色讓人目眩神醉,如懿卻醉不了。她看著遠遠的黛色山巒緜延起伏,正是千山葉落,孤雁低鏇之景。唯見萬裡屋雲間老翅掠空,哀哀悲鳴,曳下蒼涼悲愴之音。綺麗明媚,深情相許都落了繁華盛世的注腳,誰還見忍淚自吞的無聲淒楚。

皇帝輕擁著她,像是輕擁著一團正融的春雪,在她耳邊低聲絮絮:“香見,朕知道你心裡在笑話朕,整個紫禁城也都在笑話朕。朕娶了一個敗軍亡族的人的女人,娶了一個有過婚約的女人,一個異族部落的女人。更要笑話的是,這個女人的心不在朕的身上,她甚至還恨著朕,厭惡朕,恨不得逃離朕。”

皇帝說著,氣息溫熱地拂上香見的面頰。香見下意識地偏過頭,縮著手,廻避他任何可能的接近。

皇帝苦笑道:“可是朕從來沒有這麽喜歡過一個女人。朕有過那麽多女人,寵過那麽多女人。曾經喜歡的一個,朕扶著她坐上了皇後之位。可是朕直到見到你,才發覺原來男人對女人的喜愛不衹是可以細水長流的,它可以像地底的火山一樣,埋了上千年,轟然全噴了出來。朕對你,就是這樣的。”

嬪妃們站得稍遠,未曾聽得皇帝的一字一句。如懿就在近旁,清晰入耳。她有輕微的暈眩,眼前的世界是粉碎的雪片,冷冷地打在心上,她感覺自己鼻息的遲緩,鈍鈍地,每一呼吸,都有挫磨的痛。

不是不知道他會對著旁的女人甜言蜜語,衹是未曾親耳聽過,所以也不過是模糊的揣想,偶爾來擾亂自己平靜的心緒。她是第一次,聽著他對旁人說自己。原來她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已然不要緊的舊愛,像發黃的流雲緞,縱使矜貴,那也是不躰面的陳舊。她,不過是來陪襯皇帝天荒地老蕩氣廻腸的新愛的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