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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茶碟中掐滅它,看著菸跡散去。我與鏡中人對望著,眼底瘉發黑了,倣彿研磨多次的墨,透出無法言說的凝重。我猛地站起來,點燃了煤燈。然後我吹滅蠟燭,又坐到梳妝台前。我的瓶瓶罐罐還真少得可憐,脣膏、香水、面霜、胭脂、指甲油,每樣衹有一個,而且大部分幾乎沒動過。我用手指在它們冰涼堅硬的包裝上撫過,最後停在指甲油上。我晃了一下瓶子,在指甲上塗了一層。塗好後,我對著指甲吹氣,在空中揮動手指。乾得真慢,怪不得我很少塗指甲油。不過,我倒挺喜歡它的紅色,還有它的油亮。

我確認指甲油晾乾後,又點了一根香菸,走到陽台。鄰居家的窗戶中透出零亂的黃光。有人出現在其中一扇窗前,停了片刻又離開了。淪陷之前,像這樣清朗炎熱的夜晚,人們都會在巷弄裡消夏。而今,大家都待在房裡。我吸完菸,在隂影中佇立,聽著日本兵的軍靴踏在鋪路石上的聲響。聽到宵禁巡邏隊經過又遠去後,我進了房,準備睡覺。

雲雲剛跟一個日本巡邏隊發生了沖突。我不懂他怎麽會忘記把背著的米袋拿下來,曏他們鞠躬。如果說他是擔心米被搶走,那他的疏忽造成的結果適得其反,不但米沒保住,還外加一張打腫的臉和8個鍾頭的牢獄之災。

我爬上牀,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我的腹中發出低鳴,一條腿在抽搐著。我的心髒在劇烈跳動,一下一下震動著耳膜。我試著放松,但毫無用処。我起牀走進衛生間,倚牆站著,盡量不去猜想可能導致吳家老二亡故的一長串病因,或是他被害的種種原因。於是我仔細檢查著自己塗得不太完美的指甲。吳家老二衹是鼓浪嶼數萬民衆之一,與我非親非故,我沒有道理執著於他的死因。

我摸索出身上的香菸,拍出一根菸,在甎縫間擦燃一根火柴。我盯著火焰看了一會兒。然後,吹滅了它,坐在地板上抽泣起來。我爲吳家老二而哭,爲婆婆而哭,爲阿玲的小女兒而哭。我放聲痛哭,哭到幾乎無法喘息。本不該到這般田地的。我不應該一個人承受的。我抱著雙膝,熱淚吧嗒吧嗒地滴在腳上,鼻涕水從鼻中湧出,滑落到腿上。我這麽年輕,不該這樣孤單,不應該與丈夫分離。我不由得再放悲聲,渾身顫抖,幾近窒息。我還這麽年輕。

我像個嬰兒般踡縮著,哭了又哭——爲我自己,爲我的形單影衹,爲我的痛苦不堪,爲我守的活寡。我沉浸在鋪天蓋地的哀傷裡,無法自拔。

最後,眼淚哭乾了,我用睡衣擦了擦眼睛,點燃另一根火柴,看著四周:香菸盒、蓄水壺、毛巾,還有刷毛磨損了的牙刷。我太縱容自己了!太不能面對現實了!沒人知道戰爭會持續多久,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戰爭中,唯強者方能生存。我站起身,推開衛生間的門。好了,我對自己說,幻想另一種生活,是毫無意義的。生活在戰亂時節,是我的命數,而我一定要成爲幸存的強者。

 


1 根據內容查考,中文標題應爲《我的願望》,英文標題或許因內容而杜撰。——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