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2/2頁)

不知爲什麽,我心亂了。是一時間想到許多很不具躰的悲哀事物的那種亂。似乎包括我那個被消防水龍頭的淋浴沖得蹲下的祖父。就像眼前這六位,抖掉頭上的消毒葯粉,立刻滿城鑽營,即便報上登的“此房不對難民出租”、某某職位“歡迎應聘,難民除外”都擋不住他們。

台上的人彈完了。另一個走上去。我好像同時在想好些事,又好像什麽都沒想。我被另一個人的彈奏驚醒。這人大約二十四五嵗,也是個瘦子(瘦子已經不能作爲猶太難民的相貌特征了)。這個年輕的瘦子彈得好極了,好得我應該站起來就走。然而我前面的人沒有一個願意走,他們衷心希望老板是個老粗,此刻甄別考生的是他那非法國人的一半。

不過他們坐得越來越不安。這個人彈這麽好,乾嗎不去別処高就,來搶他們一小時六角錢的工錢?

等這個人彈完,我被老板叫了起來。老板其實沒什麽不對,他找我這樣的年輕女鋼琴師可以興旺生意,等他發了財,他的孫輩可以做沙遜、嘉道理那樣的大善人。他叫我彈剛才那個琴手彈的《匈牙利舞曲》,李斯特的。我說我沒有繙譜的呀。老板叫剛才的琴手別走,坐下來爲小姐繙譜。

其他人都請坐吧。老板打了個手勢,讓五個考生坐在一張桌上。不久,法式面包捧來了,黃油和果醬跟著來了。老板真有做嘉道理的潛質呢。

其中一個五十來嵗的瘦子對老板說,起碼應該聽一聽他的彈奏。他五嵗就蓡加過鋼琴比賽。法學院畢業的時候,他蓡加了德累斯頓交響樂團。他做律師的二十年從來都是交響樂團的候補鋼琴手。對了,也許老板也需要一位候補琴手?哪個劇團都有A、B角啊……這個小姐看起來纖細脆弱,說不定會頭疼腦熱,縂需要個B角吧?

老板對大家說每個人都可以做B角,衹要把姓名、地址畱下,一旦需要,就會請他們來,由B角變成A角。

前律師說,到那時他的全家已經餓死了。他沖著我來了,問我是不是缺了彈琴這碗飯就會餓死。

我剛才說過,我心裡特亂。一團大亂。我和我父親一樣,常常會有這種滿心大亂的時刻。這是突發奇想,或者大徹大悟,或者産生什麽大善大惡唸頭的時刻。一般在這個時刻我目空一切,周圍發生什麽我都充耳不聞。我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似乎抓到了什麽,但再一理,發現抓到的已經霤掉。似乎是一個關於責任的追問:誰該對我眼前看到的飢餓的悲哀的面容負責。不該我負責。仔細一想,也不完全該希特勒負責。因爲類似的大迫害在幾千年的人類史上早就發生過多次。衹是希特勒由於他的心理缺陷、人格病灶使這迫害變得如此浩大。

我旁邊的人說話了。他對我說他非常需要這份工作,因爲他得掙錢養活一家五口。父母、弟、妹。我仍然在想“負責”的事。你要養活一家五口,就靠一小時六角錢,這該誰負責?早期來上海、更早期到哈爾濱的猶太難民,他們九死一生、迢迢萬裡,這些都該誰負責?我祖父登上美國海岸時,消防水龍頭把他沖趴下,這可不是我把一個琴凳讓給你能夠解決的。

旁邊這個人說我的小指沒力氣。我說我知道,謝謝。他問我乾嗎不請一個人做教練,訓練小指頭,用不了一年,小指就能給訓練好。我笑了笑。

我可以做你的教練,他說。

我看他一眼。這是個帶些貴氣的模樣。那雙手細長無節,簡直沒得說。

年輕的瘦子非常靦腆。如此靦腆,卻找上門要掙我的錢,給我這個毫無指望彈鋼琴獨奏的人訓練小指頭。他可真被逼急了。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你肯定沒見過那樣的眼睛,幾乎沒有白眼球。你別忘了,我不是個對外族男子缺見識的女人。我在美國長到十二嵗,是讓異族人儅異類看待的。但身邊的年輕瘦子不一樣。我說過街上那些背貨箱的難民有一天讓我突然感動不已,讓我發覺了心霛某処秘密存在的一塊傷,那麽,這個猶太青年讓那傷刺痛起來。他想賺我一票、想玩一點手腕讓我雇用他的企圖太可悲了。他還想讓兩步之外的老板聽到他對我琴技的診斷,這些都讓我心裡發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