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水(第2/3頁)

宮裏有宮裏的規矩,既然下了鑰,不是走水②等大事,斷乎不能開。敏貴太妃聽著那斷斷續續的“主子……求見”,悵然嘆了口氣。帝王家的情分很淡薄,就拿皇帝對待皇後,那份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疏離,真不如尋常家子。

薛福晉在西華門上磕頭的消息,最後不及皇後崩逝來得迅猛。將要天亮的時候,城裏響起了喪鐘,當地一聲,震蕩出一串余音。

床上的帳子被高高打了起來,嚶鳴光腳站在腳踏上,人還是懵的,瞧著菱花門外昏昏的天,問:“出什麽事兒了?”

側福晉從外面進來,已經摘了頭上穗子,一面指派丫頭伺候她穿素服,一面道:“皇後主子崩了,你阿瑪接了軍機處的令,四更進宮料理喪儀去了,我瞧你睡著,沒來告訴你。”

初春的氣候,空氣裏還帶著涼意,這涼意像水似的,一陣陣漫上身來。嚶鳴抱著胳膊,心裏惶惶沒有著落,“我前兒去見她,精神頭還不錯的,怎麽說沒就沒了……”

其實倒也不是沒有征兆,她前幾回遞牌兒進宮,她就瘦脫了相。

嚶鳴和皇後,做了十幾年閨中密友,那時因兩家大人同為輔政大臣,她們幾乎是廝混著一同長大的。皇後大她兩歲,教她繡花撲蝶放風箏,小時候的情誼,並未隨皇後入宮而有所減淡。若不是那年嚶鳴年紀未到,應該要隨她一同去的。後來的選秀,終不及頭一回有盼頭,後宮位分定了個大概,她阿瑪也煞了性兒,想轍托病,替她蒙混過去了。

嚶鳴原想,只要皇後惦記她了,她就進宮去瞧她,沒曾想那麽快……她七月裏才滿二十。

“我答應過她,今年千秋節,要進宮陪她住兩天的……”

噩耗來得太突然,起先像不與自己相幹,皇後只是紫禁城的一面招牌,不具任何意義。等忽然回過神來,她才意識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死了,那種疼痛尖銳精準,直達心肝,紮得她直不起腰來。

側福晉見她臉色發白,忙上前瞧她,“嚶兒,我知道你和皇後娘娘好,你有這份心,她也感念你。快別想了,人下了陰司,陽世的情義就忘了,你再傷情,她也不知道。”說罷又嘆息,“聽說薛公爺福晉知道不好,入夜上西華門遞牌子想進宮,宮裏規矩大,門上侍衛光瞧著,不肯通傳。後來還是太皇太後得了信兒放的恩旨,才見了最後一面。”

嚶鳴聽著,更大的悲哀翻滾起來。侍衛哪裏是不肯通傳,分明是早有授命,不許通傳。

她還記得上年立夏那天,皇後傳她進宮說話,她跟著引路的太監進了鐘粹宮,皇後歪在雲頭榻上,笑著說:“恕我不能迎你,這程子人憊懶得很,也不知怎麽了。”

她恭恭敬敬磕頭,“奴才給皇後娘娘請安。”

皇後擡手叫“伊立”,讓身邊人攙她過來,牽著她的手說:“嚶鳴,我被困在這四方城裏了,像鳥兒給折斷了翅膀,飛不出去了。你瞧我錦衣玉食,住在皇城中樞,所有人面兒上都敬我,叫我聲‘皇後娘娘’,其實我什麽都沒有。我沒有親近的人,沒人疼我,他們都盼著我早死,連太皇太後和皇上都一樣。”

嚶鳴心裏明白,可還是得寬解她,“您是皇後,是一國之母,誰也不能盼著您死。”

皇後搖頭,“我在他們心裏,該死一百回。我不怨他們,那都是我阿瑪造的孽,是他非把我送進宮來。他覺得這麽著能左右皇上,將來我要是生了兒子,江山一半兒得姓薛。”

皇後在她面前,從來沒有任何隱瞞,因為別人不懂她的難處,嚶鳴能懂。

這事兒,說來話且長了。先帝英年早逝,皇帝沖齡踐祚,前有皇叔後有權臣,想坐穩江山很不容易。危難時刻,幸有先帝舊部忠心不二,以一等王大臣多增為首的保皇派穩固住朝綱,扶持小皇帝一步步走過了最艱難的年月。可人的野心,會隨著手上實權在握而逐漸壯大。多增老了,嚶鳴的父親納辛態度騎墻,最後薛尚章仗著軍功赫赫,成了輔政大臣之首。

元老重臣家的閨女,沒有理由不進宮,不去伺候皇上,於是薛深知輕而易舉當上了正宮娘娘。可惜這位皇後並非眾望所歸,更多是一種妥協和隱忍,對她來說是這樣,對皇帝來說更是如此。

皇後笑著告訴嚶鳴:“宮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受待見的皇後大婚,必會選在皇後信期。”

嚶鳴是沒出閣的姑娘,愕著眼睛問為什麽。

皇後緩拍引枕,像在說別人的事,“大婚當夜身上不便,帝後怎麽圓房?頭沒開好,往後就順遂不了了。我和你說個實情,皇上到今兒都沒碰過我,我阿瑪還指著當皇姥爺呢,做夢。”

嚶鳴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義憤填膺地捶榻沿,“怎麽能這樣,這不是白耽誤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