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清明

真是個不怎麽講理的人,他討厭和薛家沾邊的人進宮,嚶鳴也同樣不願意和害死她好友的人共處一個屋檐下。借她以慰深知的父母,本就是他們祖孫權衡利弊後的決定,她是被動填了窟窿,是整個事件中最無辜的人。他對一個無辜的人冷眼相向,是什麽道理?

嚶鳴覺得很憋屈,今天的一切於她來說都壞透了。這慈寧宮所有人一再重申她不是來當使喚丫頭的,結果她卻要站在皇帝面前,頂著他刀鋒一樣犀利的目光,壯起牛膽來伺候他茶水,為他添衣。

憑什麽呢,她心裏極不情願,卻又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做小伏低。提溜起鬥篷的領褖一抖,月灰的緞面水一樣傾瀉而下,團龍齜牙咧嘴,瞪著兩只銅鈴似的眼睛瞧著她——人不和善,連穿的紋樣都那麽討厭!只是這份不待見不能做在臉上,她按捺著,轉到他身後,踮腳把鬥篷披在了他肩上。

這樣就齊全了,似乎也不怎麽難,接下來只要把領上系緊就行。可剛要轉過去,那輕飄飄的系帶不知什麽時候繞到她胳膊上去了,皇帝穿的是緞子,緞子可太滑了,和什麽都不對付,結果她一走動,帶住了披領,鬥篷順勢就滑下來了。

所有人都為她捏了一把汗,禦用的東西落地吃灰,那是怎樣的大罪,幾乎不敢想象。輕者罰入辛者庫,重者腦袋搬家,大概就這樣了吧……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不過鬥篷雖沒沾著土星子,卻因動靜太大,惹得皇帝回身打量她了。

那道蔑視的眼波,果然比先前更明顯了,皇帝問:“你在幹什麽?”

嚶鳴只好呵腰請罪,“奴才手腳笨拙,險些把萬歲爺的鬥篷摔在地上,請萬歲爺治奴才的罪。”

太皇太後接進宮的人,自然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就治罪。皇帝懂得克制,但多看她一眼都覺得難受,轉頭調開了視線,涼聲道:“不忙,先攢著,以後再一並清算。朕無非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既然進了宮,就該斷了一切念想,踏踏實實伺候主子。明兒讓尚儀局的人教教你規矩,再這麽毛手毛腳,丟的是整個鄂奇裏氏的臉。”

皇帝說完,沒有等她再次近身,負手走出了慈寧宮。嚶鳴呆呆捧著鬥篷站在滴水下,那些話不輕不重落下來,讓她覺得難堪至極,也屈辱至極。

心裏滾油煎過一般,帝王家殺人不見血,她到現在才算見識著。深知當初該有多不易,和這樣一個刻薄且傲慢的人結成夫妻,恐怕多活一天都是受罪。先前嚶鳴為她的死痛哭,現在竟覺得這才是她唯一解脫的方法。深知的脾氣就像她的名字,過於通透和深刻,至堅易折。不像她似的,吃得了掛落兒,也裝得了孫子。

鵲印見她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忙上前來安慰:“主子說兩句是常事,宮裏所有人都打這兒過的。萬歲爺這回已是格外開恩了,要是換了旁人,這會子早叉下去了。”

她站在涼風裏,面色不豫,可一回過神來,又是一臉笑模樣,說:“不怪主子要惱,確實是我太笨了。萬歲爺說讓我上尚儀局學規矩呢,尚儀局在哪兒?我明兒就過去。”

暖閣裏隔窗看了半晌的人,重又退回了座上。太皇太後說:“都瞧見了?瞧瞧這姑娘怎麽樣?”

敏貴太妃囫圇一笑,“頭回伺候就鬧得這樣兒,萬歲爺怕是不能待見。”

太皇太後又瞧太後,“你說呢?”

太後是圓圓的一張臉,鼻子兩邊往下有兩道弓形紋,笑起來很有灶王奶奶的風範。太後平時沒有太大的主張,屬於比較老實的那類人,太皇太後問話,她別無異議,只有一句:“老佛爺瞧人準。”

太皇太後笑了笑,“瞧人不準,也走不到今兒。頭回見她,我就拿她和孝慧皇後比,孝慧皇後脾氣耿直,這個恰相反,你瞧她沒鋼火似的,可心裏有成算。皇帝今兒打進來起就擺臉子,我瞧得真真兒的,換了別的姑娘,早慌得不知怎麽好了。她呢,不往心裏去,受了擠兌還是一臉笑,這宮裏有幾個人能做到?不鉆牛角尖,這點就比孝慧皇後強,身子骨結實,活得也定比孝慧皇後長。皇帝年輕,朝中局勢不論如何瞬息萬變,要緊一宗兒,後宮得穩。皇後……終究是一國之母,不管她出自哪家,茲要是不犯大錯,等閑不能輕易動了根基。”

皇太後輕嘆了口氣,“孝慧皇後心思忒重了……這麽瞧著,還是這個好。”

這個好?看來繼後的人選真要定下了。敏貴太妃有意提了一嘴,“她不是有喘症嗎,選秀早早兒就撂了牌子。”

說起這個是令人有些不快,雖然朝廷嚴令不得逃避選秀,仍有極少數王公大臣鉆空子耍花槍,納辛就是其中之一。他倒未必是不願意女兒進宮來,只是礙於薛尚章的女兒已是皇後,自己的閨女在位分上並沒有太大的盼頭,因此情願找個京裏的府門結親,讓孩子過尋常的,有點滋味兒的日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薛家的女兒沒了,如今再把孩子送進來,料著也不那麽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