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明(3)

皇太後對於嚶鳴與皇帝同來,實在感到非常驚訝。在她看來皇帝是不待見嚶鳴的,昨兒臨走前那頓宣排,差點把姑娘嚇壞了吧!

縱然嚶鳴後來是笑著進來的,且在她們面前未表現出任何的委屈之情來,太後瞧在眼裏,還是很疼惜她。看見她呀,就想起自己剛入宮那會兒,半大的丫頭,人生地不熟,雖有太皇太後顧念,但太皇太後作不得兒子的主,在婚姻方面自己並不圓滿,誰也不能比她更知道倍受冷落的酸楚。

皇帝向她問安,她噯了聲,“老佛爺上了歲數,圖清凈了,免了我們的晨昏定省,於我們自然是好的,但卻要勞你兩宮走動。我看還是這樣吧,明兒我仍舊上慈寧宮去,這麽著你來了順帶也見了我,就不必再往壽安宮來了。”

皇帝最知道太後的善性,溫煦道:“先頭在皇祖母那裏,怹也是這麽對兒子說的,要免了兒子的晨昏定省。兒子覺得大可不必,前朝禦門聽政,兒子坐在那裏聽臣工們的奏對,時候太長,也不得舒展筋骨。散了朝往後宮來,皇祖母宮裏走一走,母後宮裏走一走,也是松散的方兒。”

“那也成,不為難最好。”太後笑道,轉而又問嚶鳴,“昨兒頭一天住在宮裏,可還住得習慣?”

嚶鳴蹲安行了禮,說習慣,“老佛爺憐恤奴才,把西三所的頭所指給奴才了,說離慈寧宮最近,過了徽音左門就到。”

“噢,是這麽回事兒。頭前西三所是太妃們的住處,後來把人都挪到壽康宮去了,頭所改成暖閣,二所、三所就作存放書籍字畫之用。想是老佛爺知道你愛念書,特特兒把你安排到那裏去的。我原想著問你夜裏住得好不好,倘或有不慣,上我這兒住來,我讓丫頭收拾出一間屋子,也不廢什麽事。”太後軟語溫存著,復一笑道,“既然老佛爺都安排妥當了,那自然是在怹老人家跟前最為妥帖。往後像今兒似的,就跟著皇帝常過來走動走動,也是好的。”

大概因為她是初進宮的緣故,太皇太後和太後都對她表現出了極大的善意。嚶鳴雖不忘宮裏水深,看不清人心,但也慶幸目下境遇比進宮前預想的更順遂。太後素來有老好人的名聲,嚶鳴面對她時反倒比面對太皇太後更輕松,想是全賴太後生來面善吧。她甜甜一笑道是,“您不嫌我鬧騰,我自個兒也會常來的。”

這句“自個兒”,又讓皇帝產生了輕微的不適感。她話裏話外都在急於撇清,一個女人最招人恨的就是自以為是,她當自己是什麽?香餑餑?

皇帝不豫,閑閑調開了視線。

太後的觀察力一向不怎麽敏銳,她沒有察覺出氣氛的微妙變化,她只是高興著,因為皇帝和未來的皇後都來看她了,她覺得這樣很圓滿。畢竟剛走的孝慧皇後心氣兒很高,從未踏足過她的壽安宮。

“進明間裏頭坐吧,外頭風大,嚶鳴身子弱,受不得風的。”太後比了比手,“內務府才送了今年的明前龍井來,我瞧這回茶炒得極好,正愁沒人陪我品茶呢。”

嚶鳴慣有眼力勁兒,上前攙了太後。雲般輕柔的力量托扶住太後的臂彎,太後笑了笑,從為人處世上來看,這個確實比孝慧皇後練達不老少。

太後也有感慨際遇的時候,她嫁進帝王家,從皇後到太後,一路走得順風順水。只有一宗缺憾,沒見過先帝爺幾回,更談不上生孩子。可她這個人運氣很好,能撿漏。那會兒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後崩殂,皇帝才兩三歲光景,她就把皇帝帶在身邊,和太皇太後一起,將他送上帝位,撫養他長大成人。她的一腔母愛沒有別人瓜分,全都給了皇帝。對她來說皇帝就是她的親兒子,幼時撫育,待兒子長成了,便成了她賴以仰息的天。皇帝呢,對她極孝順,不因與她隔著一層肚皮就有所疏遠。如今且不論這位繼後人選將來是什麽造化,眼下和順恭敬就很好,至少她看著歡喜。

“來、來……”太後招呼他們坐,遞個眼色,底下侍茶的把預備好的茶盤呈敬了上來。

皇帝在太後下手落座,嚶鳴一旁侍立,太後咦了聲,“別站著,坐下吧。”

嚶鳴卻笑著搖頭,“謝太後恩典,奴才在家時學過茶道,今兒正好伺候您和萬歲爺。”

太後的茶具是頂好的嵌玉包錫,這種紫砂壺俗稱“三顆玉”,壺鈕、壺把和壺嘴以玉鑲制,擱在南炕前的茶案上。暖陽照下來,鑲玉處晶瑩剔透,壺身包裹的錫被打磨得鋥亮,發出一種烏沉的、樸拙的質感。

太後起先還和皇帝說家常,皇帝每常也把聽來的民間俗事講給她聽。但今兒有些不一樣,打從嚶鳴洗茶開始,各自都沉默下來,就看著那雙素手不緊不慢地施為。

袖子微微卷起來,露出一截雪白的肉皮兒,陽光下清透得同那“三顆玉”一樣。沖泡、封壺、分杯,每一次轉腕都有細膩婉約的況味在裏頭,手上碧綠的鐲子也柔旖地漾動,光線透體,潑墨一般,在她小臂上灑下一汪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