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立夏

歷代忠心?皇帝臉上倒沒什麽大的變化, 他在臣工面前向來溫煦, 雖然以雷厲風行的手段處置了三位皇叔, 朝中眾臣對他心有戚戚焉, 但那種威嚇來自於皇權對人無形的壓力,單是看他神情,你絕看不出他眼下在思量什麽。天威凜凜不容預測, 也許前一刻還對你噓寒問暖, 下一刻便把你罰到西北風裏醒神兒去了。

皇帝的眉眼溫和只是一種假象, 比如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只供上神龕的鴨子, 心頭火氣莫名旺盛, 但也礙於良好的教養, 不會隨心所欲發作。

納辛越是提起他那個閨女, 皇帝眉心便越是舒展, 他甚至帶著一點親厚的語氣同他家常:“太皇太後最愛女孩兒,朕每日晨昏定省她都在左右, 皇祖母對她格外優恤, 你大可不必擔心。”

納公爺長出了一口氣,“這麽著奴才就放心了, 奴才是怕她的倔脾氣不招人待見,您別瞧她笑眯眯的,她有時候蔫壞……”說完發現自己說漏嘴了, 忙又補救, “奴才的意思是她主意大, 這些年家裏個個都護著她, 縱得她不識眉眼高低……她雖十八了,其實還是孩子心性兒,奴才沒管教好她,她四六不懂,小毛病一堆……”

皇帝越聽越覺得納辛是來拆他閨女台的,這就是昏官的保命符,醜話說在前頭,反正孩子沒教好,要是看不上就還回去。

“你如今不應當這麽說她。”皇帝好心提點,“既然入了宮,好與不好自有太皇太後定奪,你不必忙著替她打圓場。況且朕瞧她,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她很會討太皇太後和太後的歡心,在慈寧宮也混得如魚得水。終究父女一場嘛,就算你不為她粉飾,也不要刻意貶低了她。”

納辛怔了怔,被皇帝的軟刀子紮了,心慌氣短冷汗淋漓,忙不叠說是,“奴才糊塗了,奴才關心則亂,請主子恕罪。”

皇帝並未介懷,和聲道:“四月初二大行皇後的永安大典,朕準她參加。到時候家裏若是念著她,遠遠兒的瞧上一眼,也未為不可。”

雖說遠遠的瞧,並不能安慰父母失去孩子的心,但對於規矩比天大的帝王家,已經是無上的恩寵了。

納辛有點懵,他隱約覺得皇帝還是能忍耐嚶鳴的,雖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暫且安撫薛齊兩家,但這種語氣,比起當初處理大行皇後事宜,已經算和軟多了。

人嘛,得隴便望蜀,納公爺開始偷偷琢磨,要是將來嚶鳴真能當上繼皇後,能和皇帝有個一兒半女,似乎這種結局也不算壞,反正現在已經無路可退了。

“多謝主子。”他長揖下去,“主子體恤,是奴才一門的福澤。唯願嚶鳴能兢兢業業伺候主子們,以報主子們的恩德。”

皇帝擡手道:“你我君臣,不必多禮。前兩日她上養心殿來向朕請安,朕尊太皇太後之命,賞了她一只掛爐鴨子。可她後來動都沒動,大約不合胃口,在朕跟前不好說吧。”

納辛又是一腦門子冷汗,心道在家片鴨皮就大蒜,一個人能吃好幾塊,如今進了宮,皇上禦賜吃食,竟矯情起來了?覷覷皇帝,似乎沒有什麽大不悅之處,可他仍舊覺得手腳有點哆嗦,絞盡腦汁思忖著,倍加留神地應答:“回主子話,鴨子她是不常吃,姑娘家愛漂亮麽,說吃了鴨子腦袋亂晃。”

皇帝哦了聲,“看來是朕疏漏了,太皇太後也是好意,沒成想叫她為難。各人有各人的習慣麽,為免再弄得兩下裏尷尬,你替朕想一想,她還有什麽忌口沒有?”

哎呀,平常那樣高高在上的萬歲爺,竟然過問起一個小丫頭的口味來,這不是無上的榮寵,是什麽?邊上的軍機章京們伸耳旁聽,覺得十分意外,納公爺呢,頓時門頭拔高了八丈,連腰杆子都挺起來了。他驚喜地笑著,還要掩飾小人得志的味兒,委婉地表示孩子好養活,“她忌諱得不多,除了這鴨子,就剩羊肉了。按理說祖輩是打草原上來的,牛羊肉當飯吃才是,結果她和人不同,沾著點兒羊肉沫子她就要吐,連摁都摁不住。”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頭,“這也分各人脾胃,想是天生和羊肉不對付。”

皇帝軟語溫存,聽在納公爺耳朵裏,暖在納公爺心窩裏。納公爺感受到了和薛尚章截然不同的待遇,當初孝慧皇後大婚後,皇帝從來不在軍機值房裏談論宮闈私事。如今呢,輪著他納辛的閨女了,嘿,這份體貼入微,納公爺覺得自己可能快要熬出頭了。沒想到他那個不怎麽精明,魚眼睛一般的孩子,換了個地界兒就變成夜明珠了。當初他只盼著她別給家裏招禍,往後要是能得皇上愛重,那可不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嘛?

皇帝又說了兩句寬慰的話,讓家裏別惦記嚶鳴,等日後福晉遞牌子進來見見,也未為不可。納公爺聽完了,心頭一拱一熱,感動得要掉淚。皇帝起駕回養心殿了,他還站在門前看著黃昏下的細雨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