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芒種(3)(第2/3頁)

說來奇怪,他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思,常常她腦子裏才琢磨,他這頭就已經答疑解惑了。這樣通透的人,若有幸能嫁成,該是多大的福氣啊。可惜老天總愛給你一點缺憾,她生在公爺府上,雖不是嫡福晉所出,自己的母親也是入冊的貴妾,她是正正經經的大家小姐。在家時,家裏一應都和睦,嫡母疼愛,父親就算不著調了點兒,朝政上和稀泥,家裏卻一碗水端平,她也沒受過什麽苛待。如果婚姻上再無可挑揀,想必將來只有折壽來平衡這種過於圓滿了。這麽一想便煞了性兒,多活兩年也挺好,遇著一回坎坷便添一回壽元,她沒法兒打死皇帝,熬死他也算自己勝利。

她的奇思妙想,常能給晦暗的前路帶來光亮,開解完自己,她就打算去開解一下海銀台。

“親事不能撂下,若遇著好的就定了吧。咱們這樣……想是沒那個命,也不必強求。那天我入宮,看見你在那棵大榕樹底下,只是沒能同你道個別,心裏很愧對你。今兒見了,就想交代一回,希望你別怨怪我。”

他說不會,“這事兒怎麽能怨你呢,都是身不由己,你也不是自己願意進宮。”他說著,自嘲地笑了笑,“也怪我糊塗,那回給你做了一把傘,這喻意太不好了,到臨了終究‘散’了,當真是命中注定。”

嚶鳴含笑道:“往後善自珍攝吧。”

他望著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隔了會兒說:“我知道是不可能了,可有時候還胡思亂想,盼著你能出宮回家。”

別說他,她自己也常這麽奢望,然而那點希望太渺茫了,這輩子恐怕也不能實現。她說:“別等我了,你也知道齊家的處境,我將來就是在宮裏做嬤嬤,也回不去了。”

他抿著唇,慢慢點了點頭。

日影漸漸移過了女墻,他的臉也逐漸沉入昏昏的暮色。遠處有人點起了白紗風燈,光那麽遠,照不見他們。

嚶鳴扭頭望了眼,這行宮紅墻金瓦,不過是小一號的紫禁城。人還在這個圈兒裏活著,終究跳不出去。該說的說完了,就這樣吧,她舒了口氣,“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她提起袍角上台階,錯身的刹那,感覺到指尖輕輕的一握,那分量像一道煙似的,一霎就消失了。她有些驚訝,心頭驟跳,海銀台的嗓音在夜色下慘然,說別忘了我,然後沒有停留,快步走下台階,身影一轉便不見了。

嚶鳴糊裏糊塗回到住處,八仙桌上點著油蠟,她就坐在這盞蠟燭前,半天沒再挪窩。

每個人對感情的感知不一樣,嚶鳴永遠比別人淡,她沒有過於強烈的情緒,像那天對皇帝的出言不遜,已經是這輩子最澎湃的一回了,澎湃得讓自己激動了好久。海銀台用的情,顯然比她要深,她本以為他至多不過同她一樣有些遺憾,但他的那句“別忘了我”,一下就讓她蒙圈了。

她永遠不會知道,從小定那天之後,海銀台就一心一意等著娶她過門。也不會知道他常會輾轉打聽她的近況,得知她一切都好,才放心離京入山陵。他們見面不多,他不是個會來事兒的人,即便是在京時,也從來不會找借口登門拜訪,總想著來日方長,等她將來進了門,有的是一輩子廝守……

嚶鳴擡起兩手捧住臉,終於感受到了一點淡淡的哀愁,可又能怎樣呢,過去就過去了。

鞏華城的夜和京裏不一樣,這裏沒有那麽密集的人口,房舍也相對少得多。離陵寢不遠,其實就是一座孤城,依地勢而建,宮闕也高低錯落。皇帝站在殿前平台的一角,有風吹過衣袂,夜裏尚且有一點涼。德祿上前勸說“主子爺,回殿裏去吧”,他沒挪步,依舊靜靜看著圍房的方向。

那個胖頭魚一樣的身影投在直欞窗口的桃花紙上,想必很苦惱,不停左手換右手撐腦袋,最後理不清頭緒了,就勢一趴,趴在了桌上。皇帝哂笑,見了故人心裏不痛快了,所以在那裏烙餅,今晚上怕是睡不著了吧!

他早就說過的,這種定過親的女人不該接進宮來,太皇太後不聽,他也只得遵從。如今他的預言應驗了,他們在這方小城裏又見了面,著著實實說上了兩句話,說完後回來,就輾轉反側了一炷香時候。

這就是要封後的人麽?到這會兒還私會外男,真不怕掉腦袋。皇帝擰起眉,唇角略沉了沉,懶得再看下去了,轉身走回了前殿。

德祿忙趕上來,壓聲道:“萬歲爺,奴才這就把嚶姑娘傳來吧。先頭在路上,萬歲爺沒得閑處置她。這會兒安頓下來了,梓宮明晚上才到,這會兒叫她過來正好,萬歲爺您瞧呢?”

德祿是禦前的老人兒了,年紀比三慶和小富都長,明白有些事兒蓋住了,時候一長要潰爛的。倒不如發作一回,把人叫過來,該訓斥還是該罰痛快決斷,這樣對各自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