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記·莫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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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雲河多年來一直在想,那個女孩是否會記得他。

多半,是不記得了吧。

她一定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遇見她命裏該遇見的人。莫雲河不免會想,他是不是她命裏的人?沒有人告訴他答案。他唯一知道的是,她就是他命裏的人,在很多年前,就是了。

莫雲河第一次見到四月,應該追溯到她滿周歲時。他依稀還記得那天早上,老保姆在廚房裏跟其它幾個用人嘀咕,說父親要把那個野丫頭抱回來,聽說還是老爺子的意思。

那個野丫頭就是四月。

“野丫頭”並不姓莫,姓顏。她母親顏佩蘭不是本地人,具體哪裏人莫雲河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女人曾是莫家名下一家紗廠的女工,後來做了父親的秘書,跟父親好了沒多久就懷上了。也因此,那個女人成為整個莫家女人唾罵的對象。

 莫家的女人可不少,莫家老爺子生了三個兒子,長子莫敬浦也就是莫雲河的伯伯,是個很溫厚和善的人,可是他太太卻是個頂厲害的女人,身體不太好,常年病病歪歪的,面無血色,很少露笑臉,莫雲河從小就怵她;莫家次子莫敬池也就是莫雲河的父親也很溫善,文人氣十足,可是莫雲河的母親卻也是厲害得不得了,發起火來連黃浦江的水都撲不滅,莫雲河跟母親從小就不是很親,也是極怕她的;至於莫家老幺莫敬添的太太,也就是莫雲河的嬸嬸就更不是個善茬了,她出身大門第,飛揚跋扈,在莫雲河的記憶裏,如果三天聽不到嬸嬸罵人,會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每次在花園裏碰到嬸嬸,莫雲河都是繞道走的;此外還有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那就多得莫雲河數都數不過來。莫家老爺子傳統觀念很強,堅決不準分家,而他自己本身姊妹眾多,來往也密切,梅苑那時候很熱鬧,常常一開就是好幾桌麻將。

在莫家,男人在外創家業的時候,女人們就在家裏打麻將說是非,而莫雲河他們這些孫子輩,很小的時候就習慣了家裏喧囂不停的麻將聲,自然也聽到了“狐狸精”、“賤人”、“婊子”這樣極不雅的字眼。這在外人是很難想象的,因為莫家在上海是鼎鼎有名的大戶,自民國時期到現在,無論是嫁出去的還是娶進門的,不是名媛也是大家閨秀,哪個不是舉止端莊嫻雅,說話斯文有禮。

但莫雲河知道,這些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關上門,莫家的女人絕對是另外的樣子,罵起人來,跟那些市井婦人沒有任何區別。本身她們就沒有區別,因為她們都是女人,而女人最喜歡的就是東家長西家短地搬弄是非,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莫家的女人何止三個!

父親莫敬池和那個女秘書的事在梅苑傳了很久了,這樣的事在梅苑原本是一點也不新鮮的,經常被梅苑的女人們傳來傳去。莫家家大業大,男人們在外面免不了惹些花花草草,其中當屬三房莫敬添風流事最多,據說結婚前就不曉得談了多少個女朋友,婚後絲毫沒有收斂,只不過明的變成暗的了。相比之下,莫雲河覺得伯伯莫敬浦和父親莫敬池算是比較正派的了,雖然偶爾也有些風言風語,但都無疾而終,傳過了就風平浪靜了。

但是,顏佩蘭無疑是個例外。

起先莫家的女人也沒把她當回事,“狐狸精”、“賤人”罵了一通,以為也不會有太大的動靜,不想莫敬池這次竟然是認真的,他毅然跟太太提出了離婚。莫家頓時炸開了鍋。要知道,在莫家風言風語再怎麽傳,也絕沒有誰敢提出離婚的,包括三房莫敬添,外面不曉得招惹了多少女人,風流事不斷,可從未提出過離婚。

這是莫家老爺子給兒子們定下的家規,在外面怎麽玩都可以,就是不準離婚,不管對誰也不管什麽理由,莫家只認可一次婚姻,除非是內人不在了續弦。

莫敬池算是開了先河。

    婚肯定是離不成的,用莫家老爺子的話說:“老子死了你都別想離,你敢離,你就不是莫家的人,帶著你的老婆孩子滾出去。”

那陣子,家裏鬧得雞飛狗跳,莫雲河常常在半夜被爸媽的吵鬧驚醒。莫雲河的媽媽這次沒有扮演潑婦的角色,扮演的是苦情戲女主角,成天淚水漣漣,見人就哭訴,極大地博得了莫家裏裏外外親友的同情。偏巧那陣子老爺子病了,莫敬池是孝子,不忍心讓老父親受刺激,他只得將離婚暫時擱下,家裏這才平靜了些日子。

誰知好景不長,那邊懷孕了,於是事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即便婚離不成,那個女人也不會就此銷聲匿跡。從老爺子的態度來看,似乎沒有先前那麽義正詞嚴了,老爺子的動搖,讓莫雲河的媽媽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