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頁)

他靜靜地看她。好一會兒沒說話。

“你知不知道,”終於,他慢吞吞地開了口。“你是個非常非常可愛而善良的女孩!”

她的臉孔驀然間發熱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位男士如此直接了當地恭維,使她立刻羞澀起來。而和羞澀同時湧上心頭的,還有種微妙的喜悅和滿足感。

“你有一些說服了我,”他低嘆著,“最起碼,你讓我覺得比較安慰。我想,在某一方面來說,你是對的……”他側著頭沉思,眼光忽然變得深不可測,變得凝重,變得遙遠起來。“我大概從來沒有真正要過林雨雁。”

“我想……”她羞澀而直率地接口,“你這個人有些古怪,你大概沒有真正要過任何女孩吧?”

“叮”然一聲,他手中的打火機掉到地上去了。他彎下身子,去拾起打火機。等他再直起身子的時候,他臉上整個的線條都變了。他的眼光倏然冷漠,嘴角向下垂,露出唇邊兩條深深的紋路,他的眉頭蹙著,眉心豎起了好幾道刻痕。他的眼睛在燈光的照射下,變得灰蒙蒙的,眼珠不再烏黑,而轉為一種暗暗的灰褐色。他的背脊挺得筆直,臉色裏的溫暖、真摯,和那種一見如故的熱情,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知為了什麽,像有個鐵制的面具,對他當頭罩下,他忽然武裝起來了。全身全心都武裝起來了。他開了口,聲音冷冷地如冰鐵鋰然相撞:

“你想幹什麽?對一個陌生人追根究底?你一向都這麽有興趣研究初認識的人嗎?你不覺得你太隨和,隨和得過了分嗎?”

她如同挨了一棍,睜大眼睛,她不信任地盯著他。他說些什麽?他怎能在前一分鐘贊美她,立刻又在後一分鐘羞侮她!他怎麽如此易變、易怒,而又難以捉摸?陌生人,是的!這是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居然跟他走出一家餐廳,再走進另一家餐廳?她是太隨和了!太容易相處了!隨和得近乎隨便了!她頓時就漲紅了臉,鼓起雙頰,她從座位上直跳起來,跳得那麽急,差點打翻了咖啡杯。她拿起手提包,一語不發,轉身就要往外走。他跟著跳起身子,說:

“你吃飽了?要走了?”

她收住腳步,訝然看他。難道他以為她要騙他一頓吃喝嗎?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惡的人呢?她劈手就去搶他手裏的賬單,怒氣沖沖地說:

“我們各付各的賬!”

“悉聽尊便!”他淡淡地說,讓開身子,讓她走在前面,一副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的樣子。

他是什麽人?自大狂?瘋子?阿Q?混賬!

她咬牙,擡高下巴,直沖到櫃台前面。他跟了過來,拿賬單看。他們很認真地分清楚賬,各人付了各人的。那櫃台小姐一直對他們好奇地看著,又好心地笑著,大概以為他們是一對正在吵架的情侶。倒楣!真倒楣!她想著,參加什麽倒楣婚禮!遇到什麽倒楣人物!她真想對那櫃台小姐大叫: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神經病!可是,不認識,你卻跟他有說有笑又吃又喝了啊!

沖出了餐廳,夜風又溫柔地卷過來了。台灣初秋的夜,是標標準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這種夜,是屬於年輕人的,這種夜,是屬於知己和情人的。可惜她身邊站著個神經病!神經病!是的,她回頭看,那神經病真的在她身後跟著呢!低垂著頭,他神思不屬地跟著她,臉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時消失了,他半咬著唇,沉吟不語。有份難解的沮喪和落寞感,壓在他肩上,堆在他眉端,罩在他全身上下,湧在他眼底唇邊。就這麽走出餐廳的一瞬間,他又變了,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瞪他一眼,沒被他的外表蠱惑,她惱怒地嚷:

“你跟著我幹什麽?不會走你自己的路嗎?”

“噢!”他好像大夢初覺,擡起頭來,他看了看她,眼光是深切而古怪的。然後,他硬生生地轉過身子去,硬生生地拋下一句話來,“那麽,再見!”

他背對著她的方向,大踏步地對那夜霧彌漫的街頭走去,身子有些僵硬,腳步有些沉重。街燈把他的背影長長地投在地上,越拉越長。這街燈,這夜霧,這背影,烘托出一種難繪難描的氣氛;有些孤寂,有些蒼涼。

她站在那兒,目送著他的背影發怔。奇怪,剛剛她真恨死他,恨死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現在,她卻覺得有些同情他,同情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好一會兒,他的人已經走遠了,她才回過神來。嘆了口氣,她被他那種蕭索、落寞和蒼涼所傳染,忽然就覺得有說不出的孤獨,說不出的惆悵,說不出的苦澀和迷惘。她開始沿著人行道,慢吞吞地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她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她本能地一回頭,葉剛刹住腳步,定定地停在她面前了。眼光直直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