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4頁)

雪珂心中冰冷,血液都快凝固了,憶屏拉著她的手,不由分說地向樓上走,她被動地跟著她,想不去也不行。一步一步往上跨,每跨一步,就多一次顫栗,每跨一步,就多一分緊張。最後,她們上了樓,停在一扇門前面。雪珂聽到一陣奇奇怪怪的“咿咿唔唔”聲,像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然後,憶屏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房門鑰匙,插在鎖孔中,打開了那扇鎖著的門。

立刻,雪珂看到了那個孩子。

他在一間空空的房間裏,什麽家具都沒有。他很小很小,看起來只有兩三歲大。有顆很古怪的頭,他居然沒有後腦,整個後腦是平直削下去的!頭頂上稀稀疏疏地有幾根頭發,眼睛向外斜垂著,舌頭吐出唇外。他爬在地上,用四肢行走,手指全是短小的,畸形的。嘴裏咿咿唔唔地發出怪聲。穿著嬰兒的衣服,居然還包著尿布。憶屏走了進去,抱起那孩子,把面頰貼在那孩子畸形的頭顱上。淚水始終漾在她的眼眶中,她也始終沒有讓那淚水落下來,她回頭看雪珂:

“我把他鎖起來,是怕他摔到樓下去,他不會保護自己,常常受傷。醫生說,他永遠不會進步。”

雪珂覺得背脊上冒著涼氣,渾身都豎起了雞皮疙瘩,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地攪動,她簡直要嘔吐了。她別過頭去,不想再看,頭裏像暈船般暈眩起來。憶屏凝視著她,顫聲說:

“你怕看嗎?如果這是你的孩子,你會怎樣?”

雪珂倒退著靠在墻上,不能想,不敢想。她勉強鎮定著自己,勉強要整理出一個思緒:

“醫生不是說……不會……不會……”她囁嚅著,就說不出口畸形兒或白癡的字樣。

“醫生!”憶屏激烈地答著,“醫生能保證的是科學理論,超越理論範圍,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到現在醫生們也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他們說這只是一種巧合。十幾年前,有對夫婦一連生了三個唐氏綜合征的嬰兒,三次!沒有一次逃掉這噩運,每次醫生都說不會再來了,卻又來一個!逼得這對夫婦完全崩潰,至今,這三個唐氏綜合征的孩子還在真光育幼院裏。醫生們認為不可思議。可是,這種事居然發生!沒有道理地發生!沒有天理地發生!而且,發生了就發生了!連一絲絲一毫毫挽救的余地都沒有!”

雪珂再看了一眼那孩子,又慌忙地低下頭去。人生能有更慘的事嗎?她想不出來,憶屏抱著那孩子的樣子,是一幅最淒慘的圖畫,這種淒慘,勝過死亡。死亡,還是一種結束,這種生命,卻是無盡止的折磨。

“你看到我的兒子了!”憶屏又開始說,語音沉痛,“你也看到葉剛的兒子了!你知道當時的情況嗎?當醫生告訴他孩子是唐氏綜合征,當他見到孩子的樣子,他幾乎完全瘋了。他對我吼著說我殺了他了,他狂奔到街上去,被人捉回醫院,醫生給他打鎮定劑,差點要把他送到瘋人院去。後來,他父親趕來把他帶走了。我從此就沒再見到過他!從此就沒再見到過!”她咬咬牙,挺了挺胸,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條章魚般伏在她肩上。“不過,葉家沒有虧待我,他們一直按月寄孩子的醫藥費和生活費來。但,他們全家,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面對這孩子。我不怪他們,我一點也不怪他們,有時,午夜夢回,我真恨我為什麽要生這個孩子,但是,生命已經降臨了,我再也無可奈何了,最悲哀的是,孩子即使是這個樣子,我仍然愛他!我仍然要他!所以,雪珂,你知道嗎?我這一生,將永遠被這個孩子鎖住,再也不會、不能去容納別人!包括那恨我怪我的葉剛在內!這病孩子,就是我未來整個整個整個的世界了。”

雪珂不知不覺地擡頭看著她了,現在,她已經比較能面對這畸形的孩子了。主要地,她被憶屏所眩惑了,被憶屏那種堅決所感動了,到現在,她才知道,那幾乎可以觸摸到的憂郁和憔悴是怎麽來的。一時間,她忘了自己跟這個故事的關聯性,她完全忘了自己了。她眼前只有憶屏,憶屏和她淒慘的故事,憶屏和她淒慘的孩子,憶屏和她淒慘的未來。

“雪珂,我把你叫回來,讓你看到故事的真實面,我不知道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至於葉剛,我有太久沒有見到他了,但是,我一直知道一些他的消息。最初,他接受過一段精神治療,因為他差不多完全崩潰了。以後,他出國去研究電腦,回國成立電腦設計及銷售中心,他的事業蒸蒸日上。但是,他的感情生活,卻是一片虛無。”

雪珂不語,苦惱地凝視憶屏,苦惱地思索,苦惱地傾聽,忽然又把自己放進故事裏來了。

“雪珂,不管你懂了沒懂,不管你了解不了解。葉剛這一生,永遠不可能擺脫他弟弟和他兒子的陰影了!他怎麽敢結婚,他怎麽敢要一個家!他怎麽敢真正去愛一個女孩子!我就是被他愛的例子!他不敢!盡管他是熱情的,是充滿詩情畫意和了解力的,他卻不敢愛。有一陣,聽說他流連於歌台舞榭,可是,他絕不能在那種女孩子身上得到滿足,他心靈上一直追求一份完美,一種雅致的、高貴的、飄逸的、性靈的美!像雨雁。可是,雨雁對他的家庭太清楚,對我也太清楚,雨雁沒有讓自己陷進去。而你,雪珂,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葉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