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第3/5頁)
沈其昌平日說的許多話,都是翠姑理解能力以外的,但她依然喜歡聽他說。他會告訴她一些小故事,這些故事都是她從來沒有聽過的,什麽英國的詩人啦,美國的作家啦,有時他還會吟誦一些她所聽不懂的詩句,當她惶惑而敬佩地望著他背誦時,他就會啞然失笑地說:
“啊,你是不懂這些的。走!我們遊泳去!”
他真的開始教她寫字,但是教得毫無系統,他想起什麽字就教她什麽字。例如一天雨後,他向她解釋“虹”的成因,就教她寫“虹”字。一天他告訴她他住的白屋叫“隱廬”,就教她寫“隱廬”兩個字。翠姑竭力想學會一切他教她的東西,常常深夜不睡覺地在紙上練習著那些字。
一天午後,翠姑和沈其昌一起坐在沙灘上,海面有許多人在載沉載浮地遊著泳。一個瘦瘦的男人在教一個胖女人遊泳,那胖女人拼命用手抓著那男人,嘴裏發出尖銳的怪叫聲。翠姑笑著看了一會兒,把眼光調到天上,天空是明朗的蔚藍色,幾朵白雲在遊移著。
“雲是會變的,是不是?”翠姑說,“以前我常常坐在那邊大樹底下,看著雲變,有的時候變一只狗,有時變一只貓,還有時會變成一座房子,或一個城。”
“嗯,雲是會變的,”沈其昌很有趣味地望著她,“你看著雲的時候想些什麽呢?”
“啊,想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是……都是不會發生的。有時我想我會變成一個公主,住在那個像城市一樣的雲裏面。”翠姑紅著臉說。
“哦,是的,每人都有幻想,一些海市蜃樓的幻想。”沈其昌低低地說,這幾句話是對他自己說的。
“海什麽?”翠姑問,“海市蜃樓”四個字中,她只聽懂了一個海字。
於是,沈其昌向她解釋什麽叫“海市蜃樓”,同時把這四個字寫在沙灘上教她。翠姑睜大了眼睛,半天都弄不明白到底什麽是海市蜃樓。最後,沈其昌不耐地站起身說:
“哎,你這個笨蛋,你一輩子也不會懂什麽是海市蜃樓的,還是快點回去幫你媽賣冰吧!”
那天晚上,翠姑為這幾句話飲泣了大半夜,她是笨蛋!她什麽都不懂!她不知道蜃樓是什麽!於是,她明白,在她和那“隱廬”的小主人之間,有著那麽大的一段距離,這段距離是永遠不可能縮短的。
翠姑的傷心一直延長了好幾天,因為,第二天她發現沈其昌已經到台北去了,他寒假要留在台北。於是,又要等待漫長的一年,她才能重新見到那隱廬的小主人。
3
海邊的夜似乎來得特別早,太陽落山沒有多久,那些絢爛的晚霞也轉變了顏色,連那白色的浪花好像也變成灰色了。翠姑用手抱住膝,仍然靠在那棵大樹上。風大了,海浪喧囂著奔向岸上,又怒吼著退回去。翠姑低聲唱起沈其昌常常哼著的一個歌曲:
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聞萬馬,齊奔騰。
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後湧前推,到海濱。
翠姑並不了解那歌詞,但沈其昌給她解釋過,她知道這是描寫夜晚的大海的。所以,每到夜晚,她就會不由自主地低唱起這個歌來。
“翠姑!翠姑!”
母親的呼喚聲劃破長空傳了過來,翠姑驚跳了起來,一面高聲答應著,一面向家裏跑去。才走到浴場出口處,就看到母親皺著眉頭站在那兒,不高興地說:
“你每天下午跑到海邊做什麽呀?吃晚飯了都不回來!快回去,榮生來了,又給你帶了塊花布來!”
“誰稀罕他的花布,幹脆叫他帶回去算啦!”翠姑噘著嘴說,一臉的不高興。“你別鬼迷了心吧,榮生那孩子可不錯呀!實心實眼的,我們這樣人家,能和他們攀了親……”
“算了吧,鬼才看得上他呢!鍋灰似的……”翠姑詛咒似的說,臉漲得通紅。
才走進了大門,翠姑就看到榮生站在那冰室的大廳裏,傻頭傻腦地沖著她笑,咧著一張大嘴,露出白白的牙齒,皮膚黑得發亮,和他那身土裏土氣的黑褂兒似乎差不多少,胖胖的臉上堆滿了笑,看起來不知怎麽就是那麽不順眼。
“喂,翠姑,昨天我跟爹到台北給人家鋪草皮,順便幫你買了塊料子,你看看可喜歡。”
“哼!”翠姑打鼻子哼了一聲,瞪瞪眼睛沒說話。
“還有,上回你說喜歡那種大朵兒的白玫瑰花,我給你摘了一大把來了,都放在你屋裏花瓶裏養著呢!”
翠姑看了他一眼,仍然沒說話。其實,榮生倒真是個沒心眼的好人,他父親和翠姑家裏是同鄉,以前兩家也是結伴兒到台灣來的,所以翠姑和榮生始終是青梅竹馬的小伴侶,兩家的父母也都有心促成這件事。榮生的父親現在有一個小小的花圃,靠賣花兒草兒過日子,倒也混得不錯。榮生很肯苦幹,每天天一亮就施肥鋤草,花草都比別家的肥。他對翠姑是死心塌地地愛著,兩家雖然隔了足足八裏路,他一有工夫仍然徒步到李家來看翠姑。翠姑起先也很喜歡他,只是,自從去年暑假之後,翠姑卻再也看不上他那張黑黑的臉龐和那傻氣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