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頁)

忽然,有片樹葉飄落下來,那輕微的墜地聲已使她心中一震。立刻,思想回來了,意識也回來了。賀盼雲!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大叫著:你在幹什麽?你忘了鐘文樵嗎?你忘了你是誰嗎?你是可慧的小嬸嬸哪!你早已無權再愛與被愛了,尤其是面前這個男孩子!

她用力推開他,掙紮著擡起頭來,他雙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強勁地箍著她,不允許她掙紮出去。低下頭,他再找尋她的嘴唇。

“放開我!放開我!有人來了!”

“我不管!”他任性地。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開你,你又會把自己鎖起來!”

是的,她會把自己鎖起來,但是,她鎖她的,關他何事?她拼命掙紮,在他那越來越緊的束縛裏生氣了。有種近乎絕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惱怒地低喊:

“你放不放手?”

“如果我放手,”他盯著她,“你答應不逃走,答應坐下來好好談下去?”

“好!”

他放開了她。立刻,她舉起手來,想也沒想,就給了他狠狠的一個耳光,轉身就預備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對自己的怒氣更超過了對他。為什麽要受他蠱惑?為什麽要聽他說這些?為什麽要掉眼淚?為什麽要讓他吻她?為什麽要赴這次約會?你明知道他是個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危險分子!

“你怎麽說話不算話?”他叫著,用力搖撼著她的胳膊,他臉上清楚地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觸怒了,瞪大了眼睛,他憤怒而狂暴。“我告訴你,從沒有人打過我!你憑什麽?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

她大大地被刺傷了。是的,她只是個女人,幾句花言巧語,幾句技巧的恭維就足以軟化她的感情,闖入她那牢牢關閉的內心去!她只是個虛榮、軟弱,沒有骨氣的女人!她打了個冷戰,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了一句話: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賀盼雲!你是自取其辱!

她咬緊牙關,用出全身的力量,對高寒重重地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塊斜面的巖石上,完全沒有料到她會推他,更沒料到這一推竟有這麽大的力量,一個站不住,他滑了下去。“撲通”一聲,他就摔進了蓮花池裏。

她只愣了兩秒鐘,附近已有人奔過來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來,滿身狼狽的高寒一眼,就迅速地撥開腳步,對公園外直沖而去。

她直接回到了鐘家,把自己鎖進了臥房裏。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熱病,她眼前全是紛紛亂亂的人影。一會兒是文樵在責備她負心,一會兒是高寒在訴說他如何“恨”她。她閉上眼睛,關不掉這兩張面孔,用被蒙著頭,也遮不住這兩個人影。最後,她坐了起來,把小尼尼抱在懷裏,面對尼尼那烏黑的眼珠,她腦子裏又響起了一句話:

“我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會失眠……”

誰說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說的!在那家狗店門口!為什麽還記得這種小事?為什麽那麽久遠前的一句話還印在她腦海中?她用力地甩甩頭,甩不掉那人影,那聲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種柔軟的酸澀:

“我恨我自己!恨那個買小尼尼的午後,恨那個認識鐘可慧的舞會,恨那個走進鐘家的黃昏,恨那支‘聚散兩依依’的歌……”

她再用力甩頭,強迫自己去想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你以為你是清高的女神嗎?你不肯承認你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能被打動的女人?……”

她走到梳妝台前,鏡子裏有一對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頰和嘴唇都反常地紅潤,紅潤得幾乎是美麗的。她恨這美麗!躲開了鏡子,她走到窗前去憑吊黃昏,面對著一窗暮色,她模糊地體會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歲月已經被打破了。

晚餐時,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沒有出現。可慧心煩意躁,什麽都不對勁,怪何媽的蹄膀沒燒爛,怪翠薇沒答應她買件披風,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長圍巾……盼雲和平常一樣,幾乎什麽話都沒說,但是,心裏在狐疑地不安著,天氣相當涼了,那蓮花池的水大概又臟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進蓮花池?是的,一個下午,她做了許多一生以來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人蓮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園中接吻……

飯後,電話鈴響了。可慧像射箭般直沖到電話機前面,抓起了聽筒。盼雲悄眼看她,她臉上的烏雲已如同奇跡般消失了。她對著聽筒又笑又叫:

“噢,高寒,你一個下午跑到哪裏去了?怎麽不來我家吃晚飯?何媽給你燒了你愛吃的蹄膀,好香好香呵!你活該吃不著!什麽?《蓮花落》?你去唱《蓮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唱《蓮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