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5頁)

“如果現在站在我身邊的不是歐世澈,而是俞慕槐,那麽,一切的情致會多麽地不同呀!”

她想著,一面又慶幸人類的思想並沒有反光鏡,會反射到表面上來。歐世澈讀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於去觀察日本,而不是觀察妻子。

回到台灣後,她像是驟然從虛空中落到現實裏來了。新居豪華考究,卻缺乏家的溫暖,和家的氣氛。歐世澈又恢復了上班,早出晚歸,有時,連晚上都不回來,只打個電話通知一聲,近來,他連電話都懶得打了。楊羽裳並不在乎他在家與不在家,只是,整日守著一個空房子並不好過,她想回到學校去念書,歐世澈卻反對地說:

“結了婚還念什麽書?你那幾筆畫反正成不了畢加索!如果想借念書為名義,再去交男朋友的話,你又已經失去交男朋友的身份了!”

“什麽?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為我念書是個幌子嗎?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了?”

“你是怎樣的人,別以為我不清楚,”歐世澈笑著說,“你那些歷史,說穿了並不好聽!”

“什麽歷史?你說你說!”楊羽裳暴跳如雷了。

“說什麽呢?反正你心裏有數!”歐世澈笑嘻嘻地說,“我勸你安分點兒,我不跟你吵架!還有好多事要辦呢!我出去了!”

“你別走!說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後面喊。

但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她畢竟沒有回到學校裏去念書,並不是為了怕歐世澈反對,而是她本身被一種索然的情緒所征服了。她忽然覺得什麽都沒有意義,對什麽都失去了興趣。她蜷伏了下來,像只冬眠的小昆蟲,外界任何事都刺激不了她。她安靜了,她麻木了,她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門,不胡鬧,不遊戲,外表上,她像個十全十美的、安靜的小妻子。連楊承斌都曾得意地對妻子說:

“你瞧,我說的如何?咱們的女兒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了。我早說過,婚姻可以使她成熟,使她安靜吧!”

是的,楊羽裳換了一個人,換得太厲害了,她再也不是個愛吵愛鬧愛開玩笑愛闖禍的淘氣姑娘,她成了個安靜的、沉默的,落落寡歡的小婦人。這種變化並不讓楊太太高興,憑一份母性的直覺,她覺得這變化太突然,太快,也太厲害了。私下裏,她問楊羽裳:

“羽裳,你和世澈過得快樂嗎?”

“還好。”楊羽裳輕描淡寫地說。

“吵過架嗎?”楊太太關懷地問。

“吵架?”楊羽裳歪著頭想了想,“吵架要兩個人對吵才吵得起來,一個人跟一棵樹是不會吵架的。”

“什麽意思呢?”楊太太皺皺眉,弄糊塗了。

“沒什麽,”羽裳笑笑,避開了這問題,“我只是說,我們很好,沒吵什麽架。”

“很親愛嗎?”楊太太再叮了一句。

“親愛?”羽裳像是聽到兩個很新奇的字,頓了半雲才說,“我想,我和他是一對典型的夫婦。”

“什麽叫典型的夫婦?”做母親的更糊塗了,以前,她就常聽不懂羽裳的話,現在,她成了個小妻子,說話卻更會打啞謎了。

“典型就是一般模型裏的出品,我們夫婦和其他夫婦並沒有什麽不同。和許多夫婦一樣,丈夫主外,太太主內,丈夫忙事業,太太忙家庭,丈夫早出晚歸,太太管柴米油鹽,都一樣,包括……”她咽住了,想說“包括同床異夢在內”。

“包括什麽?”那母親偏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包括嗎?”羽裳冒火了,“包括晚上一起上床!”她叫著。

“呸!”楊太太呸了一聲,只好停止詢問。心想,女兒再怎麽改變,說話還是那樣沒輕沒重。

於是,楊太太不再追問女兒的閨中生活,楊羽裳也就繼續著她的“冬眠”。在那懨懨長日裏,她的思想常漫遊在室外,漫遊在冬季雨夜的渡輪上,漫遊在新加坡的飛禽公園裏!……往事如煙,一去無痕。她追不回那些逝去的日子,她也掃不開那纏繞著她的回憶。為了這個,她曾經寫下了一首小詩:

那回邂逅在雨霧裏,

你曾聽過我的夢囈,

而今你悄然離去,

給我留下的只有回憶,

我相信我並不傷悲,

因為我忙碌不已,

每日拾掇著那些回憶,

拼湊成我的詩句!

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

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

她把這首小詩題名叫“回憶”,夾在自己心愛的《唐詩宋詞選》裏面,當她用《唐詩宋詞選》來打發時間的時候,她知道,事實上她是用“回憶”來打發時間。“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她明白,她永不會對他朗讀,也永不會再有“新的回憶”。自從她回台灣後,慕楓和世浩雖然常到她家裏來玩,卻都絕口不提俞慕槐,她也沒有問過,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無權詢問了!從婚禮過後,她再沒見過他。她所住的房子在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只數步之遙,但這咫尺天涯,已難飛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