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當殷超凡終於從麻醉劑、止痛針、鎮定藥中完全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許多天之後的一個黃昏了。

睜開眼睛來,他看到的是特別護士微笑的臉孔。室內光線很暗,窗簾密密地拉著,屋頂上,亮著一盞乳黃色的吊燈,那光線在黃昏時分的暮色裏,幾乎發生不了作用。外間的小會客室裏,傳來喁喁不斷的談話聲,聲音是盡量壓低著的,顯然是怕驚擾了他的睡眠。他轉動著眼珠,側耳傾聽,特別護士立刻俯身下來,含笑問:

“醒了嗎?”

“噓!”他蹙攏眉頭,阻止著,外面屋裏人聲很多,聽得出來是在爭執著什麽。他豎起耳朵,渴望能在這些聲音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個等待著、渴求著、全心靈祈盼著的聲音!但是,沒有!他聽到雅珮在激動地說:

“反正,這件事做得不夠漂亮!不管怎樣解釋,我們依舊有仗勢欺人之嫌!”

“雅珮!”殷太太在勸止。“你怎麽這樣說話呢?挨打受傷的是我們家,不是他們家,你父親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還把他保出來,你還要怎樣?”

“媽!”雅珮的聲音更激動了,“事情發生後,你沒有見到芷筠,你不知道,你不了解這個女孩子……”

“雅珮!”殷文淵低沉地吼著,“你能不能少說兩句!這女孩自己太固執,太驕傲,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讓她不愁生活,沒有後顧之憂,可是,她自己……”

“爸!”雅珮惱怒地,“你總以為金錢可以解決任何問題!你難道不能體會,像芷筠這樣的女孩……”

“好了!好了!”範書豪在說,“事已如此,總算問題解決了。雅珮,你就別這樣激動吧!”

殷超凡的心跳了,頭昏了,芷筠,芷筠,芷筠!他們把芷筠怎樣了?芷筠為什麽不來?她絕不至於如此狠心,她為什麽從不出現?他記得,自己每次從昏迷中醒來,從沒發現過芷筠的蹤影!芷筠!他心裏大叫著,嘴中就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芷筠!叫芷筠來!”

這一喊,外間屋裏全震動了,父親、母親、雅珮、範書豪全湧了進來,他望著,沒有芷筠!他心裏有種模糊的恐懼,這恐懼很快地蔓延到他的每個細胞裏,他望著殷太太,祈求似的問:

“媽!芷筠在哪兒?”

“哎喲!”殷太太又驚又喜,這是兒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此穩定,她叫了一聲,就含淚抓住了他那只未受傷的手,又是笑又是淚地說,“你醒了!你完全醒了!你認得我了!哎喲!超凡!你真把媽嚇得半死!你知道,這幾天幾夜,我都沒有合眼呀!哎喲,超凡……”

“媽!”殷超凡的眉頭擰在一塊兒,想掙紮,但是那厚厚的石膏墜住了他,他苦惱地喊,“告訴我!芷筠在哪兒?芷筠在哪兒?”

“哦!”殷太太愣了愣,“芷——芷筠?”她囁嚅著,退後了一步,把這個難題拋給了殷文源。“芷——芷筠?”她求救地望著殷文淵,問,“芷筠在哪兒?”

殷文淵往前邁了一步,站在兒子床前,他把手溫和地按在殷超凡的額上,很嚴肅,很誠懇地說:

“超凡,你先養病要緊,不要胡思亂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永遠不可能成為全部!只有沒出息的男人才為女孩子顛三倒四,你是個有前途、有事業、有光明遠景的孩子,何必念念不忘董芷筠呢?”

殷超凡睜大了眼睛,那恐懼的感覺在他心裏越來越重,終於扭痛了他的神經,震撼了他的心靈,他用力擺頭,甩開了父親的手,他奮力想掙紮起來,嘴裏狂叫著:

“你們把芷筠怎麽樣了?芷筠!她在哪兒?她為什麽不來?芷筠!”

“哎呀!哎呀!”殷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地喊,“你別亂動呀,等會兒又把傷口弄痛了!那個董芷筠從來沒來過呀!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她的弟弟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還敢來這兒嗎?”殷太太語無倫次地說著,“她一定帶著弟弟逃跑了,誰知道她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子多著呢,你別急呀……”

殷超凡躺著,那石膏限制了他,那周身的痛楚撕裂著他。他只能被動地、無助地躺著。但是他那原已紅潤潤的面頰逐漸蒼白了,額上慢慢地沁出了冷汗。他不再叫喊,只是睜大眼睛,低沉,痛楚,固執,而堅決地說:

“我要見芷筠!殷家沒有做不到的事,那麽,請你們把芷筠找來!我非要見她不可!我有話要跟她談!”

殷文淵急了,他在兒子床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盯著殷超凡的眼睛,他急迫地想著對策:

“超凡,你和芷筠吵了架,對不對?”

殷超凡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雖然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天早上所發生的一切,卻始終清晰得如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