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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澀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感地揣測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麽,卻隱匿不說。“誰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她想,然後微笑地說:“老師,你也給自己看過手相嗎?”

康南苦笑了一下。

“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經快走到終點,該發生的事應該都已經發生過了。這以後,我只期望平靜地生活下去。”

“當然你會平靜地生活下去,”周雅安說,“你一直做老師,生活就永遠是這樣子。”

“可是,我們是無法預測命運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紅筆畫了一道線,“我不知道命運還會給我什麽?我只是說期望能夠平靜。”

“你的語氣好像你預測不能得到平靜。”江雁容說。

“我不預測什麽,”康南微微一笑,嘴邊有一條深深的弧線,“該來的一定會來,不該來的一定不會來。”

“你好像在打隱語,”江雁容說,“老師,這該屬於江湖話吧?事實上,你給我們看手相的時候,說了好幾句江湖話。”

“是嗎?什麽話?”

“你對周雅安說:‘你不容易被人了解,也不容易了解別人。’這話你可以對任何一個人說,都不會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別人不了解自己,而了解別人也是件難事,這種話是不太真誠的,是嗎?你說我身體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壞,這大概不是從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運很好,會享兒女的福,這些話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覺得是不是?”“你太厲害,”康南說,臉有些發熱,“還好,我只是個教書匠,不是個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會失敗。”江雁容說,笑得十分調皮,在這兒,康南看到她個性的另一面。她從口袋裏找出一角錢,拋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說:“哪,給你一個銀幣。這是小說裏學來的句子,這兒,只是個小鎳幣而已,要嗎?”

“好,”康南笑著說,接了過來,“今天總算小有收獲。”

江雁容笑著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間。康南關上房門,在椅子裏坐了下來,手裏還握著那枚角幣。他無意識地凝視著這個小鎳幣,心裏突然充滿了異樣的情緒,他覺得極不安定。燃上一支煙,他大大地吸了一口,讓面前堆滿煙霧。可是,煙霧仍然驅不散那種茫然的感覺,他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窗外的院子裏,有幾枝竹子,竹子,這和故鄉湖南的竹子沒有辦法比較。他還記得老家的大院落裏,有幾株紅竹,醬紅色的竿子,醬紅色的葉子,若素曾經以竹子來譬喻他,說他直而不彎。那時他年輕,做什麽事都有那麽一股幹勁兒,一點都不肯轉圜。現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難的遭遇使他改變了許多,他沒有那種幹勁了,也不再那樣直而不彎了,他世故了。望著這幾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強烈的鄉愁,把頭倚在窗欄上,他輕輕地叫了兩聲:

“若素,若素。”

窗外有風,遠處有山。凸出的山峰和雲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沒有親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應該可以聽到他的呼喚,可是這麽多年來,他就沒有夢到她過。“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現在他才能深深體會這兩句詩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記本,他把它闔起來,丟到那一大堆沒批閱的本子上面。十八歲的孩子,在父母的愛護之下,卻滿紙寫些傷感和厭世的話。他呢,四十幾歲了,嘗盡了生離死別,反而無話可說了。他想起前人的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而他呢,已經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時候了。

從桌上提起一支筆來,在濃烈的家園之思中,他寫下一闋詞:

沉沉暮靄隔重洋,能不憶瀟湘?天涯一線浮碧,卒莫辯,是何鄉?臨剩水,對殘山,最淒涼,今生休矣,再世無憑,枉費思量!

是的,今生休矣,再世無憑。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經過證實的。他和若素在患難中相識(抗戰時,他們都是流亡學生)。在患難中成婚,勝利後,才過了三四年平靜的生活,又在患難中分離。當初倉促一別,誰知竟成永訣!早知她會死,他應該也跟她死在一塊兒,可是,他仍然在這兒留戀他自己的生命。人,一過了中年,就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沖動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掏情而死。現在,生命對他像是一杯苦酒,雖不願喝,卻也不願輕易地拋掉。站起身來,他在室內踱著步子,然後停在壁櫥前面,打開了櫥門,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沒課,不怕喝醉。在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願能喝得人事不知。開了瓶塞,沒有下酒的菜,他拿著瓶子,對著嘴一口氣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習慣於淺斟慢酌,這樣一口氣向裏灌的時候很少,胸腔立即通過了一陣熱流。明知喝急酒傷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進了嘴裏。丟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對著自己的枕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