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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哥哥,朱詩堯。”

“我是盧友文,”盧友文對詩堯伸出手去,熱烈地和詩堯握手,“我常聽雨農提到你,對你的一切都很仰慕的。”

詩堯顯然有點兒糊塗,他可不知道雨農有這樣一位好友,他納悶地看看盧友文,又看看大家。隨著他的視線,我注意到小雙悄然地低下頭去,臉上笑容也收斂了,好像急於要回避什麽,她無意地用手撫弄著裙褶。詩堯好不容易把眼光從她臉上轉開,他對盧友文伸伸手:

“請坐,盧先生在哪兒高就?”

討厭,我心裏在暗罵著,一出來就問些官場上的客套話,他那個副理再當下去,非把他的靈性都磨光不可。盧友文坐了回去,很自然地說:

“我剛剛才退役,我是和雨農一塊兒受預官訓練的。目前,我還沒有找工作,事實上,我也不想找工作。”

“哦?”詩堯愕然地看著他,似乎聽到了一句很稀奇的話,我們大家也有點出乎意料,就都轉頭望著他。

“我是學文學的,”盧友文說,“念大學對我來說很不容易,因為我在台灣是個孤兒,我是被我叔叔帶到台灣來的。按道理,高中畢業我就該進職業學校,謀一點求生的本領,但是,我瘋狂般地愛上了文學,不管有沒有能力繳學費,我考上台大外文系,四年大學,我念得相當辛苦。不瞞你們說,”他微笑著,一絲淒涼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面容是坦白而生動的,和他剛剛那種幽默與灑脫已判若兩人,“四年間,我經常挨凍受餓,經常借債度日,我這一只老爺手表,就起碼進過二十次當鋪!”

小雙擡起頭來了,她的眼睛定定地望著盧友文,裏面充溢著溫柔的同情。

“你的叔叔不幫你繳學費嗎?”她問。

“叔叔是有心無力,他娶了一個新嬸嬸,舊嬸嬸留在大陸沒出來。然後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生活已經夠苦了,我嬸嬸和我之間,是沒有交通的,她不許我用臉盆洗臉,不許我用茶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卷鋪蓋離開了叔叔家。”

“哦!”小雙輕聲地哦了一句,眼裏的神色更加溫柔了,“那麽,你住在哪兒呢?”

“起先,是同學家,東家打打遊擊,西家打打遊擊,考上大學以後,我就一直住在台大宿舍。”

“哦!還好你考上了大學!”小雙說,“為什麽不想找工作,預備出國留學嗎?”

“出國留學!”盧友文提高了聲音,有點激動地嚷,他的臉色是熱烈的,眼睛裏閃著光彩,“為什麽一定要出國留學?難道只有國外才有我們要學的東西?不,我不出國,我不要出國,我需要的,是一間可以聊遮風雨的小屋,一支筆,和一沓稿紙,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現在,我畢了業,學了很多文學理論,念了很多文學作品,夠了!我剩下的工作,只是去實行,去寫!”

“哦,”詩堯好不容易插進嘴來,“原來盧先生是一位作家。”

盧友文搖了搖頭,他深深地看著詩堯,十分沉著,十分誠懇,十分坦率地說:

“我不是一個作家。要稱得上‘作家’兩個字,談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個夢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夢想而成就的。我要盡我的能力去寫,若幹年後,說不定我能成為一個作家,現在,我還沒有起步呢!”

“你要寫些什麽東西呢?”詩堯問,“我有個準妹夫,現在幫電視公司寫寫電視劇。”

“噢,電視劇!”盧友文很快地打斷了詩堯,他的眼光銳利地直視著他,“朱先生,你真認為我們目前的電視劇,是不朽的文學作品嗎?你真認為,若幹若幹百年以後,會有後世的青年,拿著我們現在的電視劇本,來研究它的文學價值嗎?”

我那年輕有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驕傲自負的哥哥被弄糊塗了,他身不由己地摸著沙發,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煙,他用困惑的眼光看著盧友文,微蹙著眉頭,他深思地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的文學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樣才算有價值的呢?”

“一部文學作品,最起碼要有深度,有內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問題,要反映一個時代的背景,要有血、有肉、有骨頭!”

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噴出一口煙,說:

“你能舉一點實在的例子嗎?你認為,現在我們的作家裏,哪一個是有分量的?”

“嚴格說起來,”盧友文近乎沉痛地說,“我們沒有作家!五四時代,我們還有一兩個勉強算數的作家,例如郁達夫、徐志摩等,五四以後,我們就根本沒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說,“這樣說或者很不公平,但,並不是出過書、寫了字就能算作家,我們現在的一些作家,寫些不易取信的故事,無病呻吟一番,不是愛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這種東西,怎能藏諸名山,流傳百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