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頁)

那是一件藝術品!一個用木頭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頭蓬松飛舞的頭發,一對栩栩如生的眼睛,一個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翹的嘴唇。她雙眼向上,似乎在看著天空,眉毛輕揚,嘴邊含著盈盈淺笑。一副又淘氣、又驕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滿自信的樣子。它那樣傳神,那樣細致,那樣真實……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動,越看越神往……這就是往日的那個“她”嗎!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她”啊!那個充滿快樂和自傲的“她”啊!曾幾何時,這個“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卻把“她”找回來了!找回來放在她手裏了。她不信任地撫摸著這少女胸像,頭垂得好低好低。她簡直不敢擡起頭來,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觸,也不敢開口說話。

“始終記得你那天在海邊談李白的樣子。”他說,聲音安靜、沉摯,而低柔。“始終記得你飛奔在碎浪裏的樣子。那天,這樹根把你絆倒了,我發現它很像你,於是,我把樹根帶回了家裏。我想,你從不知道我會雕刻,我從初中起就愛雕刻,我學過刻圖章,也學過雕像。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去藝術系旁聽過。我把樹根帶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後來,我去了山上,這樹根也跟著我去了山上。很多個深夜,我寫論文寫累了,就把時間消磨在這個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淚的樣子,你把我嚇壞了,認識你這麽久,我從沒看你哭過!回了家,我連夜雕好了這個雕像……”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像穿過林間的微風,和煦而輕柔。“我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麽迷人,多麽可愛。”

他的聲音停住了。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低得頭發都從前額垂了下來。她緊抱著那胸像,好像抱著一個寶藏。然後,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無數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

“初蕾!”他驚呼。“怎麽了?”

她吸著鼻子,不想說話,眼淚卻更多了。

他走過來,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頭扭開,不願讓他看到她那淚痕狼藉的臉。

“初蕾!”他焦灼地喊,“我說錯了什麽嗎?”

她拚命搖頭。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顫聲問。

她再搖頭。

“那麽,你為什麽哭?”他急切地,“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淚,怎麽越治越多了?”她終於擡起頭來,用手背去擦眼睛。她從來不帶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淚更胡擼得滿臉都是。他從口袋裏掏出了手帕,遞給她,她立即把整塊手帕打開,遮在臉上。

“你在幹什麽?”他不解地。

“你回過頭去!”她口齒不清地說。

“幹嗎要回過頭去?”

“我不要你看到我這副醜樣子,”她哼哼著,“你回過頭去,讓我弄幹凈,你再回頭。”

“好。”他遵命地,從她面前站起身來,他轉過身子,幹脆走到好幾棵樹以外,靠在那兒。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陽冉冉地上升,看炊煙從那千家百戶的窗口升起來。他的頭倚在樹幹上,側耳傾聽。他可以聽到她那窸窸窣窣的整理聲,振衣聲,擤鼻子聲……然後,是一大段時間的靜寂,什麽聲音都沒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地走了!他一定說錯了話,他一定表達了一些不該表達的東西,他一定泄露了內心底層的某種秘密……他該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嚇走了她!他頓時回過頭來。立即,他嚇了好大一跳。因為,她的臉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她就站在他身後了。她並沒有走掉,她只是悄悄地站在那兒,眼淚已經幹了,頭發也整齊地掠在腦後。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裏,仍然用緞帶綁著。她就憐著那盒子站在那兒,眼珠亮晶晶的,唇邊帶著個好可愛,好溫柔,好靦腆的微笑。

“哦,”他說,“你嚇了我一跳。”

“為什麽?”她問。

“我以為……以為你走了。”他坦白地說,不知怎的,似乎被她唇邊那靦腆的表情所影響,他也覺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縮起來。

“我為什麽要走?”她微挑著眉毛,瞪著他,接著,她就嫣然而笑了。這笑容似乎很難得,很珍貴,他竟看得出起神來。“致文,”她柔聲叫。“你實在是個好——好哥哥。”她把手插進他的臂彎中。“今天早上,我還和爸爸談起你。”

他愣了愣。好“哥哥”,這意味著什麽?

“談我什麽?”

“我告訴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問我,哥哥的意思是什麽?”

問得好!他盯著她,急於想知道答案。

“我說,哥哥會照顧我,體貼我,了解我,寵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是平等的,有時,甚至要你去遷就他——”她深思地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致文,”她嘆息地說,“你知不知道,我很遷就致中,甚至於,我覺得我有點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