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頁)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咬緊了煙蒂,牙齒深陷進了煙頭的濾嘴裏。心底有一陣痙攣的抽痛,痛得他不自覺地從齒縫中向裏面吸氣。為什麽?他惱怒地自問著:為什麽要那樣魯莽?為什麽要破壞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為什麽要失去她的敬愛?可是……他閉上眼睛,回憶著她唇邊的溫存,她那輕顫的身軀,她那炙熱的嘴唇,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他猛然從床上坐起來,雖然是冬天,卻覺得背脊上冒出一陣冷汗。梁致文,你不能再想,你根本無權去想!

他踉蹌著走下床來,踉蹌著沖向了洗手間,他把腦袋放在水龍頭下面,給自己淋了一頭一臉的冷水。然後,他沖回房裏,沖到書桌前面,必須找點事情做一做!必須!他找來一塊木頭,又找來一把雕刻刀,開始毫無意識地去刻那木塊,他削下一片木頭,再削第二片,再削第三片……當他發現自己正莫名其妙地把一塊木頭完全削成了碎片時,他終於廢然地拋下了刀子。

把所有的碎片都丟進了字紙萎,他靠進椅子裏,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煙,口袋的底層,有顆小小的東西在滾動,他下意識地摸了出來,是那顆紅豆!攤開手心,他瞪視著那滴溜滾圓、光可鑒人的紅豆。相思子?為什麽紅豆要叫相思子?他又依稀記得那個下午,在初蕾的校園裏,他拾起了一個豆莢,也種下了一段相思。一顆紅豆,怎生禁受?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態,挑著眉毛說:

“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一顆紅豆!”

告訴她這故事?怎樣告訴她?不不,這是個永無結果的故事,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永遠無法告訴她的故事。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他拿起那顆紅豆,就要往窗外扔,忽然,他的手又停住了,腦中閃過古人的一闋紅豆詞,其中有這麽兩句:

泥裏休拋取,怕它生作相思樹!

罷了!罷了!罷了!他把那顆紅豆又揣回口袋裏,重重地坐回到書桌前面。沉思良久,他抽出一沓信箋,拿起筆,在上面胡亂地寫著: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幾鬥?

欲舍又難拋,聽盡雨殘更漏!

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

欲舍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

為何一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後。

欲舍又難拋,拼卻此生消瘦!

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

欲舍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寫完,他念了念。罷了!罷了!無聊透了!他把整疊信箋往抽屜中一塞,站起身來,他滿屋子兜著圈子。自己覺得,像個被繭所包圍的昆蟲,四壁都是堅韌難破的墻壁,怎麽沖剌都無法沖出去。他倚窗而立,外面在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他驚覺地想起,台北的雨季又來了。去年雨季來臨的時候,天寒地凍,他曾和初蕾、致秀、趙震亞、致中大家圍爐吃火鍋,吃得每個人都唏哩呼嚕的。曾幾何時,趙震亞跟致秀吹了,半路殺進一個小方。初蕾呢?初蕾和致中急遽地相戀,又急遽地鬧翻,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怎麽?僅僅一年之間,已經景物依舊,而人事全非!

大門在響,致中終於回來了!他聽到致中脫靴子的聲音,關大門的聲音,嘴裏哼著歌的聲音……該死!他還哼歌呢!他輕松得很,快樂得很呢!致文跳起來,打開房門,一下子就攔在致中面前:

“進來談談好不好?”

致中用戒備的眼神看他:

“我累得不得了,我馬上就要睡了。”

他把致中拉進了房間,關上房門,他定定地看著致中。致中穿著件牛仔布的夾克,肩上,頭發上,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他那健康的臉龐,被風吹紅了,眼睛仍然神采奕奕。眉間眼底,看不出有絲毫的煩惱,絲毫的不安,或絲毫的相思之情。致文深吸口氣,怒火從他心頭升起,很快地向他四肢擴散。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沉聲問。

致中脫下了手套,握在手中,他無聊地用手套拍打著身邊的椅背,眼睛避免去和致文接觸,他掉頭望著桌上的台燈。

“怎麽?”他沒好氣地說,“爸爸都不管我,你來管我?”

“不是管你,”他忍耐地咬咬牙。“只想知道你去了哪兒?玩到這麽晚?”

“在一個朋友家打橋牌,行了嗎?”致中說,“沒殺人放火,也沒做壞事,行了嗎?”

致文緊緊地瞪著他。

“你還是沒有去看初蕾?”他問,“連個電話都沒打給她?你預備——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是不是?”

“大哥,”致中的眼光從台燈上收回來,落在致文臉上了,他看看致文的下巴,那兒的傷口還沒平復。“你總不至於又要為了初蕾,跟我打架吧?”他問,“我以為,我已經把我的立場,說得很清楚了!我這人生來就不懂什麽叫道歉,你休想說服我去道歉!她要這樣跟我分手,我總不成去求她回心轉意,我們兄弟從小一塊兒長大,你看我求過人沒有?當初她跟我好,也是她心甘情願,我也沒有勉強過她!甚至於,我也沒追求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