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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是越走越艱苦了,坡度隨著山高而變得陡峻,雜草蔓生下的小徑幾乎不可辨識,垂下的藤葛經常蛇般地纏住人的腳,而深埋在草叢裏的找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須步步留心,以免失腳落入棧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們已抽出了腰刀,不住地砍伐著雜草和藤葛,太陽光在閃亮的刀背上反射著。歌聲忽斷忽續,每當歌聲停止,走在後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險阻。時間已過了中午,太陽依舊閃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揮汗如雨,只有山胞們輕松如故,陽光在他們裸露著的、紅褐色的胸膛上發著光。帶著份原始的、野性的氣息,仿佛他們和山、巖石、叢林、深谷都結成了一體。紀遠站住了,回過頭來說:“前面有一條很長的棧道,我看我們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繼續走吧!”

這並非一個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們停在山腰中,一邊的山壁上布滿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測,一邊的綠色深谷更觸目驚心。紀遠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一塊凸出的大巖石,巖石下形成了個凹洞,看來整潔清爽,就笑著指了指說:

“到那兒去吧!那是最豪華的大餐廳!”

大家越過了幾塊巖石,來到那塊平坦的山坳裏面,頂上凸出的石塊遮去了陽光,一株橫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內陰涼、幹燥而舒適,地上還鋪滿了枯黃的、松脆的落葉。杜嘉文深吸了口氣,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贊嘆地說:

“簡直是圓山大飯店嘛!”

“如果沒有帶帳篷,”紀遠解釋地說,“山中的這種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

唐可欣站在洞口,癡癡地眺望著一望無垠的山谷,和山谷對面的山頭。綠,把一切都遮蓋了,密密層層的綠,重重疊疊的綠,深深淺淺的綠,明明暗暗的綠……綠得人喘不過氣來。而在那成千成萬種的綠色之中,還點綴著幾株嫣紅,幾點黃褐,以及巖石的蒼灰和對面山崖上掛下的一條瀑布,閃耀著光瑩的潔白。順著對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嶺上綴著輕雲,天空是一張蔚藍的網,網著雲,網著山,網著樹叢和衰草,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地念著秦觀的句子: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

有人走過來,站到她身邊,她直覺地認為是嘉文。沒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著前面,輕聲地說:

“我從不知道綠有這麽多種,更不知道山中並不單純是綠色,還有各種其他的顏色,數不清有多少種。”她俯視著山谷中的樹木,搖搖頭,對自己靜靜地微笑,“綠得那麽美,這整個的山,像一條綠色的小船。”她覺得身邊的人悸動了一下,接著一個沉著的聲音穩重而安寧地響了起來:

“你常常把許多東西,都比喻作船的嗎?”

她微微地吃了一驚,調回眼光來,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是紀遠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塊較高的土坡上,額角碰著了一株大樹垂下的枝葉,挺拔的身子和寬寬的肩膀,看起來仿佛是頂天立地的。樹葉和枝丫在他臉上投下了許多暗影,那對發亮的眼睛在她臉上遊移,帶著股對什麽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對什麽都在意的神色。

“哦,”她淡淡地說,“我想並沒有。不過,船在我的印象裏,是一件很美的東西。”

“是嗎?”紀遠問,望著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無法把這綠色的山谷和船聯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動的,這山是靜的。”

“不錯。”可欣微笑了,“我常憑直覺去比喻,而不經過深思。我認為它像一條船,只因為它載著我們。我總覺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種蒙眬的、模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

“這證明你對未來缺乏信心。”紀遠說,他手裏拿著兩個羅宋面包,分了一個給可欣,他把另一個塞進嘴中,大口大口地吃著,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只大象。

“信心?怎麽講?”可欣不解地蹙蹙眉。

“你在潛意識裏,一定覺得不安定,沒有安全感,對未來感到茫然、困惑……換言之,你認為自己在一個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

“是麽?”可欣鎖起了眉,深思地望著前方,一面慢吞吞地把面包撕碎了放進嘴裏,“你認為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我從沒有分析過自己為什麽這樣想,不過,我想你不見得對!”她笑了,把一對充滿了信心的眼光從山谷中收回來,生動而愉快地望著他,“你錯了,紀遠,我對未來是很有信心的!不只信心,還有憧憬、希望和理想!”

紀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像鼓勵一個孩子似的笑笑,說:“好的,但願如此!”轉過頭,他向洞中走去,又回頭加了一句,“別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你可別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