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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停止了敘述,在那一刹那間,喬書培注意到,父親臉上閃過了某種溫柔,某種深刻的溫柔。他望著桌上的台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拂弄著燈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親公證結婚,然後就開始了一段漫長而艱苦的生活。當我們結婚前,你母親對我說過: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從你身邊趕開,我立刻就跳樓!死了之後,變成鬼,我還是要跟著你!”喬雲峰住了口,把眼光從台燈上收回來,落在喬書培的臉上,他深沉地、含蓄地、鄭重地說,“書培,永遠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遠不要相信女人的愛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後都成虛幻!”

喬書培默默地瞅著父親,過了很久,才低聲問:

“後來呢?”

“婚後,我們過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適合於大都市的惡性競爭,我與世無爭而又生性淡泊,這種個性,是二十世紀的廢物。我的工作總是碰壁,生活的壓力使你母親面臨整個的幻滅。你出世以後,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親心目裏的英雄了,她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慣我的日坐書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賞我的地方,成為日後她所輕視我的地方。書培,記得你以前參加圖畫比賽落選的事嗎?”

“記得。”

“你母親,她要的是‘獎’,而不是‘畫’。我呢?偏偏是‘畫’,而不是‘獎’。”

喬雲峰白嘲地微笑起來,那微笑顯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蒼涼,又憂郁。

“後來呢?”喬書培再問。

“後來,”父親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她遇到了一個獎!”

“一個獎?”

“是的。她遇到另外一個男人!一個二十世紀的男人,積極、奮鬥、有前途、有事業……有一切我所沒有的優點,一個像她父親一類的男人。於是,她離開了我們。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過去,她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我們。”

喬書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瞅著父親,好久好久,他們父子二人,相對凝視,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閱讀著對方的思想。然後,喬書培低問: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喬雲峰說,深沉而誠摯地望著書培,語重心長地說,“忘掉殷采芹吧!”

他震動了一下,不說話。

“答應我,書培,”喬雲峰繼續說,“永遠不要為情所困,永遠不要為情所苦。尤其,決不要為一個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會使你整個精神生活,面臨破產。”

他凝視父親。

“你破產過嗎?”

“是的。幸虧我有你,從你身上,我又一點一滴的積蓄起來,現在你是我的全部財產了。你——會不會再讓我破產一次呢?”他深深地瞅著兒子。

喬書培感動而震撼了。他望著父親,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爸爸!”

於是,他們父子之間,再也不談這件事。而喬書培呢,他開始“努力”地去“遺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來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蹤何處,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課已經越來越忙了。反正,他和殷采芹,原也沒有進入到什麽“情況”,反正,他馬上就要聯考,功課已經壓得透不過氣來。

這樣,直到他高中畢業,直到他已考完聯考。直到放了榜,他考上師大藝術系。就在他和父親準備著他的行裝,就在他要去台北就讀的那最後一個假期,殷采芹不聲不響地回來了。

那天黃昏,他一點心理的準備都沒有,整天,他都幻想著台北的大學生活。白天,他辦了許多事。黃昏時,雅麗忽然來找他,把他拖出家門,她神神秘秘地遞給他一張紙條,他還以為是小胖托他辦什麽事。小胖沒有考上大學,即將入伍受軍訓。他毫不在意地打開紙條,那熟稔的、娟秀的字跡就一下子跳進了他的眼簾:

晚上八點鐘,我在巖洞前面等你。

他驚跳起來,一把抓住了雅麗。

“她回來了?”他傻傻地問。

“當然哪!否則誰寫給你的條子?”雅麗笑著說。

“她住在什麽地方?白屋嗎?”

“白屋還能住嗎?你越來越傻了!她……暫時住在我家。”

“暫時?她一個人回來的嗎?她媽媽呢?”

“啊呀,你把問題留下來去問她吧!”雅麗急著要走。

他又一把抓住了雅麗。

“等一等,為什麽要到晚上?我現在就去看她!”

雅麗按住了他。

“你還是聽她的安排吧!急什麽呢?三年都這麽過去了,三小時還等不了嗎?”

等不了嗎?三小時都等不了嗎?那確是世界上最難挨的三小時!他根本一分鐘都沒有遲延,握著紙條,他就徑直來到海邊,坐在那熟悉的巖石上,那巖洞就在身後,他坐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整整三小時,他像根老樹,像塊化石,像那巖石的一部分,他動也不動,只是坐在那兒,看太陽沉落,看彩霞滿天,看暮色來臨,看海鳥飛翔……看夜色不知不覺地降臨,看月亮不知不覺地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覺地灑下了點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