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4/45頁)

素貞近乎自語地對我說:“你看,這裏有一叢花,我說最愛的是那一朵。有一個人聽見了,他自我身邊走過去,慢慢兒摘取,替我插戴起來,哎!這真是人生難以形容的樂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麽?”

她一點都聽不到我反應:

“如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會哄我:這花,只有你才襯得上呀。於是我便聽從他的話。這有什麽難?只要我稍為降低自己——”

“你不是說——?”

“正是!我希望有一個這樣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瘋,你曾說過,看不起這種動物,因為他們質素欠佳。”

“是嗎?”

“你記得嗎?你說中國最優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們全都死去,太遲了,到你想要一個男人時,男人明顯地退步。”

晚上,我倆自湖底出來,吸收青煙紫霧。我的熱情陰涼,沒有她興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來拉我的手,“我並不打算要一個優秀的才子呀。你看,這些自詡為人中之龍的動物,總是同行相輕,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輕易地就以‘瀟灑’作為包裝,變心負情。我不要這些。”

我覺得好奇了:“你要什麽?”

“任何男人跟我鬥智,末了一定輸,因為我比他們老一千歲,根本不是對手。”素貞的眼睛在黑夜裏晶晶閃爍,“我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變主意了。也許這是她一直以來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沒有她那麽處心積慮。只因她的願望,好似令我們平靜的生活,有了漣漪。後來才發覺,不是漣漪,而是風波。

“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平凡好嗎?”

“小青,我們自身也已經夠復雜了。”

“但——你不過是一條蛇。”

她聽了這話,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歲的蛇,地位比一千歲的蛇低,但一千歲的蛇,地位又比才一歲的人低。不管我們驕傲到什麽程度,事實如此不容抹煞。人總是看不起蛇的。我們都在自欺。

“還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陽的炙曬,令自己的血變暖;你要用針線把分叉的舌頭縫合,令它變短;你要堅持直立,不再到處找尋依憑;你要辛勤勞碌,不再懶惰……還有,你要付出愛情,否則交換不到什麽回來。”

在我長舌亂卷、口若懸河之際,素貞認真地思考。

我企圖加以阻攔:

“姊姊,真的,人類,一朝比一朝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義了——但我永遠都有。”

“我喜歡你,”她說,“我甚至愛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這樣的春心蕩漾,春情勃發。

素貞喃喃:“好歹來了世上……”

這回輪到我默然。

於是她開始長舌亂卷、口若懸河地說服我了:

“我倆不若‘真正’到人間走一趟吧。試想想:在一個好天氣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嶺散點寒燈,襯托纖簾樹影,像細針刺繡。與心愛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綠漆紅篷。二人落到中艙,坐在燈籠底下,吃著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著龍井茶……真是煙水朦朧,神仙境界——小青,只羨鴛鴦不羨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類不會起疑嗎?”

“啊你這是意動了?”

“沒有。”我死口不認。

“只是,我無法阻攔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處幹嗎?我耐不得寂寞。”

“我們明天便去!”

“老實說,你是為了愛情而去,我,則是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別?”

我仿佛見到一個剛剛足月的胎兒,正在母體子宮中不耐蠢動。

是的,素貞的心已去,大勢已去,她要逃離這濕冷的洞穴,和這一身腥臭的鱗片,留也留不住了。

計劃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還見到素貞正在風騷地扭腰舞蹈。

當遠處天邊,被一種酒醉似的緋紅的顏料渲染成暈時,我們已整裝出發。

天還沒亮透,美妙蒼茫,草木微微顫動,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開始營業,店鋪的小夥計,惺忪地打著呵欠,他一定不曾發覺,這兩條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