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僧 二十一

走了整整一天。

歸鳥背馱著夕陽回巢去。山林有奇異的和暖溫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見一座素淡古樸的禪院,曰“彤雲”。

“彤雲”不比“天寧”,它不夠輝煌莊嚴,只在山林清清靜靜安坐著。懸空建於兩巖之間,就巖起室,飛梁穿過了石縫,上載危石,下臨深淵,險奇如“橫空出世”。

石彥生之所以尋到這禪院,是為了一個人。

他見到他時,銀絲飄拂,卻又紅顏白發出塵。腰板不能挺直,在林間摘草藥野花,動作麻利活潑,矍鑠而頑皮。

尾隨這個老人,目送他進了彤雲禪院。

後來,石彥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禪入定,良久。石彥生等他醒來,不敢稍加驚動。

直至他悠悠張開了眼睛。

一見座前多了個陌生和尚,老人如頑童般驚詫地反應。

“靜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揮手,尖著嗓子,“我沒有禪,你不要來上當。貧僧不過騙幾頓素菜吃吃,覺得好吃,才吃上好幾十年。”

石彥生堅決地:

“靜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詳這人,他魁梧偉岸,身軀結實,分明是個武人,但方正的臉已經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縷痕,眼神絕望。

“唔,吃了好東西,也希望人家來嘗嘗,也罷。不過,不是說剃了頭就算和尚的。”老人瞧著石彥生,“你隨時長回頭發溜掉了,不要告訴我,免煩。哦。”

“靜一出家之志已決。”

“好!我來問你:有沒有借人東西、欠錢沒還?”

“沒有。”

“有沒有答應過的事未做?”

“沒有。”

“有沒有父母、妻兒、好友?”

“沒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聲,“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沒什麽好做了。”

想想又問:

“你為什麽來?”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麽?‘是非’?你明白了?你說,為什麽螃蟹見到人,會奇怪:‘怎麽這怪物是直著走的?’”

石彥生一聽,怔住,擡頭望定老方丈。

“噯,你瞪著我沒用。我也是個不明是非的大騙子。你既來了,摸清楚我到底騙了你什麽,這就是‘頓悟’了。”

石彥生一時之間,還不知他遇上的是什麽人,什麽禪機。完全沒有規矩方圓,他在想,下一步該怎麽做?

“靜一是吧?——我頭發長野了,你幫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麽敢不敢。少拘泥,來。”

剃發是一項多麽莊嚴、虔敬的儀式,不但設壇、鳴鐘、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縟節和禮法,豈是說幹就幹?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經一百一十一歲了,笑嘻嘻地吩咐:“來!”

石彥生並不是一個熟練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地,把銀白色的發絲削去,一時不小心,弄破了兩三道口子。

當他後來用草藥敷上十渡老方丈的頭上,血止了,他竟若無其事地道:

“手藝不錯!你瞧,這半邊頭種了草,得,另外半邊留給我種花吧!”

小節完全不拘。

石彥生也失笑了。方丈問:

“你吃過飯沒有?”

“沒。”

“吃飯吧。”

“吃完飯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說了些什麽道理,而自己未開悟,一時領略不到呢?

石彥生自錯綜復雜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來,放下萬緣,擺脫是非。是什麽可令他消除迷惘,“頓悟”起來?

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呢。

“你怎麽啦?”

“——”

“東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幫不到你。”他道,“還有,你是‘靜一’吧?”

十渡和尚轉身就走了。

石彥生站在那兒,想了半天。

從此,他是靜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