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蛋撻 • 吃蛋撻的女人(第3/4頁)
只有“無產階級”才沒有損失,才是贏家。
星期天,走過地鐵站,見到一個洋乞丐,手持大紙牌:“我是法國人,錢包被偷去,無法回國,請多幫忙!”報上不是揭發過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嗎?他是高大的男子漢,何以仍樂此不疲?
進了地鐵車廂,見有空位,剛想坐下,忽地橫來一個男人,以高速欺身占坐,厚顏地打開報紙埋頭細閱。對面有男人在剪指甲。超級市場中有個男人,把減價的果汁價錢牌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過期……
在一個商場閑逛時,有人喊:
“婉菁!”
我回頭,是一家可樂專門店。
原來是沈家亮。畢業後多年不見,各有高就。
他沒有打工,卻當起老板來。
他的店子,專賣可樂產品。例如手表、音樂匣、可樂罐、懷舊瓶、磁貼、收音機、相機、吹氣玩具、雪櫃錢箱、玻璃杯、筆、T恤、腰包、杯墊、鎖匙扣……迷你六瓶裝的可樂盤,真是精致有趣——想不到他的興趣是生意,幾乎每一件貨物,都是Coca-Cola,喜氣洋洋的紅。
一個用可樂送蛋撻的同學,初戀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樂送給我。
微笑收下了。然後同沈家亮和幫他看店的女友道別。我說:
“我會介紹公司的可樂迷來光顧的。報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說。
哦仍有點“地位”。
他在我身後問。
“還是愛吃蛋撻嗎?”
假日人太多,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反而敏感地聽見他女友向他耳語:
“她星期天也一個人?”
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氣溫高達攝氏三十度。炎夏來臨了。但寂寞的人總是覺得涼。
道左有人聲:
“真可憐呀,長得那麽漂亮……”
“那輛私家車停也不停便走了!”
我聽到微弱尖寒的叫聲。
是一頭白色染血的西施狗。疑與主人失散後,在馬路上慌亂尋人,但這養尊處優的寵物,幾曾遭過大風浪?又不諳世道,終被一輛東行的車子撞傷。
“有人報警了嗎?”
警察已接報來了。他排開圍觀的路人。最初以為是人,但受傷的是狗,他也沒有怠慢。透過對講機通報了好些話。
警察蹲下來,先安撫小狗,然後擡頭問:
“誰可給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遞來一瓶礦泉水。他喂它喝。還脫下帽子,揮動扇涼,西施狗又倦又痛,但也靜定下來,只不時呻吟。
警察安慰道:
“醫生快來了!不要怕!”
鐵漢溫柔得令大家笑起來。我沒有離去,看了好一陣。
直至“愛護動物協會”的工作人員來了,他們把小狗送交獸醫治療——雖然,下場或是人道毀滅。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來。
我認出他:
“奀豬強——”
還沒說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高我一個頭。與“奀豬”完全不配合。
奀豬強是茶樓報攤小販的兒子。小時跟隨父親上茶樓,便代買一份報紙。奀豬強也認出我來。那時他還用一個生果箱當桌子做功課。
黃國強長大了。又高又壯。國字臉。手很粗。
我長大了。父親老了。茶樓拆了。父親死了。我大學畢業了。戀愛了。工作了。失戀了。入息多了。我仍然在尋找一流的蛋撻。而香港也回歸了。
“好多年不見。”
“你怎麽去了當差?”
“哦,我是當輔警。還有正職的——”他說,“三點三,我們坐下來聊聊。”
“到哪兒?”
“來,帶你到‘蛇竇’。”
“蛇竇”是地痞式茶餐廳,我怎會不知道。我是這樣長大的,那時的差佬也偷空嘆杯“鴛鴦”……
“我知有一間。他們嫌奶茶不夠香濃,還用中藥煲來幹煎的,包保比苦茶還勁!”我興奮。
“歐陽婉菁,”他像小學生一樣,連名帶姓地喚。他不敢幫我改綽號。雖然我叫他那個可厭的難聽的乳名“奀豬強”。
“你小時最愛吃熱騰騰的蛋撻,如果不夠熱你情願等第二輪的。你爸爸這樣說你。”
“是嗎?”我有點愕然,“有嗎?”
有點感動。但願日子沒有過去。
記得數年前念大學時看過一個電視劇集,“大時代”。在香港回歸前,又重播過一次。
主題曲記得很清楚:
“巨浪,卷起千堆雪,
日夕問世間可有情永在。
冷暖歲月裏,
幾串舊愛未忘,
誰會令舊夢重現,
故人復在?
……”
舊夢不醒?故人永在?
我永遠是個小女孩?
但,連城市也一覺醒來變了色。多少人還沒熬過風暴黑夜便已傾家蕩產。
人,說走便走,化作煙塵。